蔡攸咳嗽着回到太师府。

“梁公为何突然在官家面前引荐李浔？”

这是他敬酒回身，看到李浔被梁师成带到殿前，心里的疑惑。

难道这二人在他养病这段时间搅合到了一起，暗中勾结？

门客张生听他讲完，思索一二。

他笑了出来：“官人莫急。”

蔡攸吹着滚烫的参茶，托着茶盏的手被烫的微红。

“你想到了什么？”

张生道：“梁师成此举合在情理之中，官人先前对他有恩，又一力托举李浔。想来……梁公做个顺水人情，把李浔提到官家面前，也是常事。”

蔡攸脸色稍稍和缓。

“就算这两人不是暗中勾结，但……”

他顿了下。

声音轻的像是随时能被炭火压住，说：“李浔的权势越大，以后动手就麻烦了。”

张生安静地低头喝茶，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

室内安静非常，一时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

蔡攸低头看着淡红色的参茶，里面煮的是大夫专门给他调配的药茶，飘着几丝草叶、参片和红枣，用来暖身养命。

是暂时放任李浔势大，等自己身体将养和缓；还是现在就在幼苗未曾长成之时掐死？

蔡攸一边想，一边咳嗽。

肺像是要撕裂。

在殿中吹到的冷风作用在他身上，让他的伤情反反复复，再次加重。

蔡攸松开帕子，冷眼看着上面的几丝血。

站在他身旁侍立的周管家，担忧地皱起眉。

蔡攸随手把帕子扔进炭盆，瞧见他的神色，摆了摆手：“用不着大惊小怪，不过吹了会风。周渤，一会把大夫叫过来施针。”

他抿了一口参茶，拿起瓷瓶，倒出一枚丸药嚼碎。

明日要进宫同官家戏耍，就算是伤身有损根基的药，也得多吃。

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了差错。

“王黼……”他缓慢念出这个名字。

张生道：“王黼之前是何执中的门人，看何执中那样，应当还不知道王黼准备跳船，不然不会把他提成左司谏。等他知道王黼一门心思想改投新门，不知要有多羞恼。”

蔡攸摇摇头：“算了。”

这样不忠之人，用起来比李浔还危险。

“暂且放下李浔的事。”

想到这，蔡攸缓缓吐出一口气。

天就那么高，百官都在他京党之下，李浔能窜到哪去？

他打开桌边放着那叠诗稿的木匣，看着上面那些勾勾划划的手迹，心里又生出几分安慰。

况且李浔还有个把柄在他手上。

他闭上眼睛，安神烤火。

老大夫站在门口，周管家叫他立刻过来给直学士看诊。

张生见状，就退了出去。

“先别走。”

蔡攸听到椅子推开的声响，闭着眼睛吩咐，“官家赐下水漂石，你带走一筐吧。”

“多谢官人！”

门客张生行礼，没想到得了御赐之物，官人还能想到他的好处。

老大夫不知道这石头有什么好专门赐下的，胡子颤了颤，心想，没准是金石子儿呢。

他向来不管这些闲事，如此行医在高门府邸中，才能做到命长。

听着蔡攸沙哑的嗓音。

老大夫眉头紧锁：

“直学士，您又咳嗽了。”

蔡攸颔首：“劳烦老先生开两副润嗓的药。”

周管家在旁边填补一句：“官人方才又咳血了，老大夫，能不能想想法子。”

老大夫把脉，眉头越皱越紧。

忍不住劝他：“官人，你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身子糟践成这样，脉力比那些康健的老丈还不如。”

“眼看就是立冬了，这病最不能的就是吹冷风，一连出去几日，这……天大的事也没有自个儿的命紧要。”

蔡攸瞪了周管家一眼。

他知道周渤是为他身子情况忧心，但是这老大夫太能磨叨，平白又让他开那么多医嘱作甚。

他道：“知道了，我们再施一套针，多喝几碗药。”

老大夫叹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太师府大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大员，荣宠在身……这些都是有原因的，这位身上的差事半点耽搁不得，他都不敢去瞧一眼书桌上的那些公文。

蔡攸把瓶子递给他：“这药能不能再做点，这些快吃完了。”

老大夫瞠目结舌：“里面一共有十丸，您都吃了？”

蔡攸道：“花多少药钱都随你，这个药效我看不错，服用后身子暖了些，再做几瓶，有备无患。”

他爹曾任宰执，他蔡家有的是金山银山。

蔡攸花钱从不手软，他最在意的是不能误了官家那边的事。

老大夫问：“您还要出去？”

蔡攸捂着帕子咳嗽两声：“是。”

富贵人也多有不易。

老大夫在心里叹气，斟酌了一会儿药方。

他重新提气，捋着胡须缓慢说道：“既然是长时间服用丸药，老拙是管不住病人的，这药性太烈，我改改方子，把其中的乌头份量削去三分，换成……”

“从效果来看，哪个要好？”

“效果上算，还是先前那个好些，不过用药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之前的药方太过……”

老大夫耐心解释。

蔡攸皱眉：“我明日就要进宫，今晚先按之前的方子，丸药也好，汤剂也罢，先做出来，把这咳嗽压下去，其他的以后再慢慢调理。”

“……老拙这就去抓药。”

劝不住病人，老大夫只能应下，又道：“官人若是想止咳，其实也不应熏香，更不应熏得这样重。”

这是蔡攸能做到的事，他吩咐周官家：“周渤，一会就把香炉里的香撤下去。”

老大夫同周管家借了纸笔，斟酌写下新的药方，让人去买来煎药。

自己则是打开药箱，让蔡攸卷起衣裳，开始施针。

蔡攸感觉有些冷，皱着眉。背上和腿上被银针扎满，像是刺猬。

周管家再次回来，药已经开始煮下去。

他瞧着官人满后背的长针，忍不住摸了摸胳膊。

香炉里的熏香，还有官人穿衣的熏香全都停了，因为门窗紧闭，一时半会还散不出去。

蔡攸闻着满院子的药味，眉头始终没松下来过。

见周管家回来，他吩咐道：“既然李浔得了官家的青眼……你去，把那些水漂石，也分他一些。”

纵使大夫交代了应当少思少虑，背上扎着银针，药炉煮着汤药，蔡攸的脑子也止不住一直转动。

他道：“看看他缺什么东西，也从库房里捡一些与他。”

“我记着他家的宅子仿佛不大？”

周管家回话：“是不大，还是休公子借与他住的，只是个二进小院。”

“蔡休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蔡攸趴在榻上，闭上眼思索，“我记着翁瓦子那边有个大三进空着，碰巧就离咱们府上不远，就给李浔吧。”

“带上地契，同乔迁礼一起送给他。”

周管家提醒他：“四郎一直闹着要那处宅子，好跟朋友们一起厮混，相公去年没答应给他，如今给李浔……”

蔡攸笑了笑。

“好宅难得嘛。”

至于蔡家四郎如何恼怒，如何找李浔麻烦，混世魔王发威，那不是他该考虑的事。

蔡攸道：“今日我看，嘉王殿下对李浔的态度倒是颇妙。”

老大夫已经离开，亲自看守煎药，婢女在又添一个火盆之后，也守在门外，房中只有蔡攸和周管家两人。

他冷不丁问：

“你觉得官家大行之后，该是哪位皇子能得天下？”

周渤问：“官人深谋远虑，这就开始想到几十年后的事了么？”

“不想不行啊。”

蔡攸缓缓说出自己今日见闻：“我今日观皇帝对定王殿下和嘉王殿下，大有差别。”

让他有点想起……

他和老四。

他爹宠爱蔡绦，却留京党的权势让他握在手里。

因为他是长子，他比老四大十几岁。

老四比李浔岁数还小。

但……

“定王和嘉王之间可没差两岁。”蔡攸轻声说。

他提起这个，房中的气氛都变得沉重起来。浓重的药味在房里趋之不散，甚至每个行走的僮仆身上也沾了这浓重的药味。

沉重的心绪压在周管家心头。

蔡攸缓缓思索着，他回想起皇帝对两个儿子的区别对待，同样是亲生子，定王殿下还是嫡子，赵官家却不怎么喜他。

今日在殿上看定王失落的模样，让蔡攸有些想起少年时的自己。

他说得很慢：“如今两位皇子不过十岁，事情还有的计算，但再过几年，朝中恐怕就要提立太子之事了。”

“我过去听闻定王胆子有些小。今日瞧着，心里像是也有傲气，不喜那些媚上之人。”

周管家：“那官人的意思是……”

蔡攸一边思索，一边轻声说：

“官家喜欢享乐，他不喜。官家喜欢宫婢，他不喜。官家独断，他耳根子软，这样的人若是上位，我蔡家恐怕就没以后了。”

他又想起皇三子的品行和喜好。

聪明伶俐，喜欢书画。

蔡攸陷入思索。

炭火噼啪爆响，发出细微的声音。

房中安静下来。

蔡攸开口，道：“再看看，瞧瞧这些皇子都是什么心性，左右还能再拖个几年……这几年，我压住消息，看他们谁敢提立太子的事。”

“官人所虑甚多。”

周管家拜服。

蔡攸哂笑：“这算什么，我交代给你的事都做下去，该给李浔的不要少了。拿信纸过来，一会我要给爹写封家书。”

“是。”

差不多到了时候，周渤去做蔡攸交代的事情。

出门之前，把正在煎药的老大夫抓过来拔下那些瘆人的银针。

……

……

李浔放下匕首，用帕子擦净双手，接过周管家双手奉上的地契，打量了下。

“这是直学士送过来的？”

周管家笑容满面：“官人是想着，之前休公子这处宅子实在有些狭小，怕委屈了郎君，特意让我送来。”

“那处宅子离这也不远，还能跟着休公子一处玩。郎君若愿，直接搬过去就是，小人已经让僮仆打扫好了宅院。”

李浔读着地契上面的字。

翁瓦子附近的宅子……

他收进怀里，“多谢。”

在蔡休的瞪视下，让谷九切下一条羊腿，作为回礼。

周管家和身后的下人是带着箱笼来的，那地契放在盒中，更是轻巧。

从没想到正赶上李郎君在吃晚食，还是这么香的东西，都纷纷咽下口水。

门外，几人站在巷子里，对那飘香的烤羊腿不知所措。

哪有这样回礼的，周管家皱眉，李浔也忒不讲究。

一个家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鼓起勇气道：“管，管家，我看官人也不吃这些东西，不如就让我们处置了吧。”

说着话，眼睛却紧紧盯着那烤得流油的羊腿。

怎的这般香……

味道也太霸道了些。

周管家脸色一沉：“官人吃不吃，是官人的事，带走。”

院里。

萧随和蔡休都拼命吸着鼻子，重新抓起羊肉羊骨，吃的满嘴流油。

蔡休恶狠狠咬着羊肉。

忍不住道：“攸堂兄不是在养身体？他哪能吃这种油腻荤腥的大肉，那羊腿给他，不如让我带回去吃了。”

李浔看了一眼烤架上的羊，还有一旁桌上的那些菜蔬。

“这些你能吃完？”

蔡休道：“那不是还有下一顿。”

一旁的萧随，吃的脸几乎要陷进去了，他从小吃过的牛羊不在少数，却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肉。

别说是他，就连他堂兄，肯定也没吃过。

萧随抓着羊排不放，吃的凶猛，两口就把肉咽下去，又抓着烤茄子吃。

“我娘说得对，你们宋人果然吃东西精细。”

他狼吞虎咽道，“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李浔，要不你跟我回辽国，我让我爹给你安排个官做。”

到时候天天给他烤羊。

蔡休瞪起眼睛。

方才攸堂兄送李浔宅子，想让他搬出来也就算了。

眼前这壮汉还想让李浔去辽国？

他嘴里塞了太多东西，一时说不出话。

只能眼神如刀，紧紧盯着对方，逼迫萧随放弃念想。

“不必了。”

李浔吃相比他们两个文雅，用小刀切着羊肉吃，一片片削薄。时不时切下两块好肉，放到长乐的盘子里。

他拒绝道：“我是读书人，喜欢在太学读书。”

萧随想起这两人白天的时候还不忘给他讲书，忍不住摇头。

他惋惜道：“可惜，你们宋人就是太喜欢读书，李兄弟是饱学之人。”

蔡休在一旁听着，差点被肉呛到嗓子，咳嗽的耳朵通红。

萧随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忍不住对李浔道：“我萧家藏书也有很多，你以后到辽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