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如今生有十六子。其中,次子赵柽在九年前过世,死去的时候不满周岁。第四子赵楫在崇宁三年过世,死时也才刚满周岁,是老三的同母弟弟。
故而长子赵桓,三子赵楷,就是两个年岁最长,最受宠爱的皇子。
小雪已经过去,汴京街头寒冷起来。朔风一起,满树黄叶簌簌摇坠,被风一吹,一阵风来一日凋。
太学四处已经被仆从仔细打扫过几遍。
眼看着三尊皇子站在面前,国子监主簿腰躬得更深。
然而皇子们没有一个在意他的,只有定王殿下对他点了点头,随后就看向窗外的那些太学生们。
嘉王带着同母五弟,两人站在空白书卷面前,嘉王殿下翻了翻。
看到经义低笑了一声。
五弟赵枢在一旁,稚声稚气道:“三哥,娘娘说这些题你都能答上,要不也下场试试?”
赵楷放下纸卷,摇摇头。
这些经义题目对他再简单不过,只要读过书,能烂熟背下九经的人都能答出,只是赵楷心里忍不住为一个人担忧。
李浔……能答上么?
或许是当时听到的故事太过瑰丽,又或许是那时中秋夜圆月太美丽,嘉王殿下坐在彩棚里,听着那人给妹子淡淡讲故事打发时间,心神却跟着一起被牵绊。
纵然身边的小内侍已经拿了李浔的阙业告假单,拿到了他的课业。
赵楷心里仍忍不住为李浔辩解。
那天晚上他见到的不是这样的人物。
他看向国子监主簿,道:“带我们过去瞧瞧。”
冬日的天蓝湛湛。
今年京畿雨水稀少,初雪未降。
不少学子们正捧着书卷和自己抄写的笔记,临时抱佛脚。
一边低低诵念着,比僧人念经还虔诚,一边在树下、花圃旁、小径里走来走去。
主簿带着三个幼学小儿,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便衣的宫中内侍和侍卫,倒显得没那么起眼。
“太学上舍一百人,内舍三百人,外舍两千人……”
主簿带着三位皇子走着,仔细讲解。
他笑道:“说是两千人,实际上地方州学时有才俊,符合要求的太学也收,如今已经不大住得下,祭酒预算以后把外舍迁到另一处……”
如今兼任祭酒的,是蒋静。
蒋静之前当任国子司业,几年前皇帝幸太学,发现此人有才,就赐服金紫,进为祭酒,为中书舍人,正在御前。
主簿心思微动,官家自即位之后,只来过一次太学,也是几年前的事。
只要照看好三位皇子,被皇子们看进眼里……
何愁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主簿这般想着,介绍的就更加详尽:“国子学有……”
“不必说这些了。”
赵楷叫住他,声音轻稚,但已有天家威仪,“这些我都知道。”
国子监主簿躬着身,擦了擦汗,又在心里搜刮着还能讲什么,就看到嘉王殿下侧过头,看向定王。
“大哥一直没说话,可是在想什么?”
赵桓瞧了一眼三弟,又想起前几日在御前,父亲对他们二人的差别。
他绷着脸,不肯轻下人。
赵桓淡淡道:“上舍不是已经在考了么,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去瞧瞧。”
赵楷眯着笑眼。
“大哥说的是,那就请主簿带我们去上舍瞧瞧。”
几人穿过长廊,走到里面风景最好的屋舍,就听到屋里闹哄哄杂乱的声音。
他愣了下,看向老主簿。
定王抿了抿嘴,去上舍是他提议的,这些人怎么还吵起来了?
国子监主簿硬生生在冬日里起了一后背汗,心里闪过几个人,推开了学斋的门。
“吵什么?”
学斋里,一个小胖子骑在另一人身上,把人按着打,另一头还有个蓝衣裳的少年拿着麻袋,跃跃欲试往下面的人身上套。
周围站着不少围观的人,连其他学斋的太学生也过来瞧。
“打他!”
“蔡休,你就是个蠢才蠢才蠢才!”
国子监主簿站得高,还能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郎君借着桌案的遮掩,踩住地上那人的脚踝,不让人从地上爬起来。
身边有个矮一些的少年人,拿着书册站在一旁,捧卷读书
只是站的位置,刚好遮住那人的动作。
室内一片嘈杂,国子监主簿说了一遍,还没有人听见,只得深吸一口气,大声喊住主犯。
“蔡休!你做什么?”
在他身旁,皇长子赵桓稚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知所措的情绪。
太学中最难进,杰才最多的上舍,就是……这般样子?
……这就是他大宋的太学生?
“主,主簿。”蔡休低头嗫喏,有些心虚:“他抢人卷子,还骂我。”
国子监主簿运了运气,压住心里的火气,他威严问:“樊子期,那你又是为什么抢他卷子。”
樊子期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环顾了一圈,不知道之前是谁一直踩着他不让他站起来。
没找到人,他道:“我不知那是他的卷子,以为是多出来的,要收走。”
国子监主簿瞥了一眼,“卷子呢,拿给我瞧瞧。”
旁边有学子递过皱皱巴巴的卷子。
国子监主簿翻了一遍,皱眉。
怎么拿了个白卷给他?
樊子期道:“主簿您看,这谁知道这是他的卷子,我还当是白卷要收走,他不肯让我收。”
国子监主簿悄悄往后看了一眼,看着三位皇子的脸色。
三位显然没见识这种场面。
皇长子赵桓皱着眉,脸色不好,一看就也是在压着火气。
皇三子赵楷却没关注这件事,国子监主簿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方才暗中踩人的那小子。
只有皇五子赵枢,人小稚嫩,今年只有七岁。
眼睛里闪着好奇,有趣地打量着这些学子们,看起来也想在地上滚一滚。
“都坐回去!继续答。”
主簿把人都归拢回去,再次擦了擦汗。
暗骂祭酒装什么真实,连三位皇子驾临太学这样的事都不提前和他知会一声,今早才说有这件事,学子们都不知情。
闹成这样,现在好了?
主簿想把皇子们带去其他学斋,或是带去内舍和下舍。
被皇长子定王殿下拦住:“不必,就等他们答完,我瞧瞧他们答得如何。”
他倒是要好好看看,父亲大力兴学,每年那么些钱进到国子监里,进到最重要的太学里,就养出这般私斗互殴的货色?
这就是他大宋的学子?
国子监主簿只好小心退出门外,叫了个侍从:“快去和祭酒说一说,出事了!”
他抹了把汗,被风一吹浑身冰凉,心也冰凉。
都怪祭酒不提前告知,这事闹成这样。
看着侍从离开,主簿心有不安,又去另外几个学斋里瞧了一圈,把学子们打点一遍。
这才重新回到甲斋。
嘉王殿下已经站在李浔身边,他今年十岁,站起来比李浔坐着还要矮一些,打量着他作答。
越看越心头发堵。
这些经义他都能做上来,李浔却胡答一气。难不成他都这般年岁,连九经也没背下来?
嘉王殿下摇着头,离开了。
等案卷收上来,在入册之前,先给三位皇子呈观。
“张文阶是斋长?”
嘉王殿下挑出第一张纸,他看得出,上面字迹临自魏碑,行笔颇有古拙之意。
“他是张相公之孙?”皇长子定王问。
他没关注斋长,反倒是记得张文阶是张商英的孙子。
“是。”国子监主簿躬身:“张文阶字明堂,写得一手好字,课业出众,九月拿了五门甲等。照臣来看,其中算学和经义应当称得上是甲上。”
皇长子微微颔首。
“确实是名门之后,张相公教得好。”
他想起方才的那些闹哄哄的学生里,只有不到一半人没被影响,仍在安心作答,张文阶就是一个。
又看到几张囫囵作答的试卷,赵楷刚要翻过去,就被大哥抽出来。
赵桓眉头紧锁。
他问:“这些人……是如何进的太学,又是如何进的上舍?”
卷子摊在桌上,一共有四五张,一角分别写着姓名。
白子兴,蔡休,李浔,王宣科,卢山学。
国子监主簿看着赵桓的年岁,心里颇有些为难,不知要如何把这事解释给今年才十一岁的皇长子听。
若是再长两岁,就已经明了这些隐情,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斟酌着语气,道:“白子兴,这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之后,我大宋向来重文,为兴太学的文风,故而……”
“蔡休,这是……这是被人举荐……”
定王殿下问:“举荐的是谁?”
“是蔡相公。”
学里的蔡家人都是蔡相公举荐的,由蔡府门客经办,不过蔡相公本人的手让他老人家受累。只有被贬到杭州之后,才是直学士蔡攸来安排。
其中蔡休的资质最出挑,一眼就能被人挑出来。
国子监主簿苦着脸,说的支支吾吾。
定王赵桓冷笑了一声:“京党,他们素来如此。”
其他人只好没听到。
“那这人呢?他总不姓蔡吧?”他指着李浔。
国子监主簿实在不敢继续说是京党推荐的人,省的触了两方的霉头。
他拼命地转动脑筋,搜肠刮肚道:
“这位,这位书法颇有新意,况且李浔算学颇精,笔算如筹,可快旁人数倍出解。就连算学的学子们都要请教他。”
好在李浔还有个勉强能拔出来的长处。
赵桓前两日刚见过李浔,知道京里热闹的事是他主理的,他暗中查过,位次就在三大奸人之后。
他紧皱的眉头始终未松下来。
“都是一丘之貉。”
国子监主簿赔笑。
几人看完这些卷子,又过了一会儿,新一科的卷子被送进来。
这是诗词。
三位皇子一件件翻着,主要是皇长子和皇三子在翻。
嘉王殿下不知他这一向平庸不喜诗词的大哥翻这么久作什么,但他不好说长兄的不是,只能陪着站着。
见识过那场闹剧,他心里也没指望能有什么好词。
忍耐着长兄突如其来的脾气,赵楷一篇篇看过这些杂诗,只有几篇能入他眼,但又比之前那几个词家差的更多。
此次题为明月,在东风,秋波,美人,婵娟之中翻了半天。
忽然见到一首清新的小诗。
他抽出来仔细打量。
“朝饮前溪水,暮泛前溪舟。溪头有明月,照见古今愁。”
这是谁写的小诗?
赵楷顾不得这首前溪曲没怎么写明月,读了一遍,只觉得清新怅然。
他看向主簿。
上面的落款署名,居然是记不得了。
主簿头疼,依着上面的字句在心里比照了下。
一个名字从他脑海中闪过。
这好像是……李浔的字。
李浔的字并不算很规整,但是筋骨分明,总有潇洒之意。
……
……
另一边。
蔡休头疼地交出了新作,他心里还存着对樊五的仇恨,所以只是随意写了几句,连词牌都没心思套上去。
考完两门,上午的考核就算结束,他也懒得收拾书箱,直接站在那等李浔和王逸收拾完。
蔡休嫌弃地瞪了一眼白子兴。
“怎么成日净想着套人麻袋,他都看见你了呆子,你再把他头遮上有什么用?”
白子兴卷着麻袋。重新揣到书箱里。
“知道什么叫做有备无患么,这次不就用上了?再说,被人瞧见有什么要紧的。”他嘀咕道,“被看见就看见,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十一是也。”
白子兴道:“他被套中动弹不得,更好挨打。”
白子兴从来就没想到瞒谁。
“再说了,我早就看过学规,私下斗殴只是要扫几日学舍,再抄《仪礼》。”白子兴已经把处罚摸清楚了。
旁边的王逸吸了吸鼻子。
他诗词一门没有作好,这次恐怕又要落到张明堂后面,收拾书箱都没了力气。
心里还忍不住想方才国子监老主簿带来的三个小孩。
他开口道:“你们知道那三个孩子是什么人?我看有主簿亲自作陪,恐怕来历不凡……”
李浔把书箱装好,道:“是皇长子和皇三子,至于最小的那个,我不清楚。”
蔡休的脸色顿时煞白。
“樊五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要这时候找我闹……”
“这次又作了一首诗,我命休矣……李浔,今晚我去你家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