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头有明月,照见古今愁……”
主簿喃喃念了几遍,发着怔。
他心急如焚等到下午,让李浔把剩下的两门考完,拿着诗稿在门外翘首以盼,等到李浔出来,就立刻把人叫住。
“李浔,这可是你作的?”
李浔打量一眼上面的字迹,道:“是我的卷子。”
国子监主簿大喜过望,直接把伸着脑袋在一旁看的蔡休几人拨开,拽着李浔,道:“你跟我过去一趟。”
他边走边问:“你怎么没写名字?”
李浔没有说话。
他能勉力想到这首诗都不容易,如何还会记得作者的姓名。
他本想自己胡乱作几个词,但想到蔡攸的话,还是没有胡写一通。
蔡攸拿来的那叠诗稿,他也没想去抄,这些无名之人的诗稿他翻看了一遍,作的都比较一般,也没有背这些东西的必要。
主簿还在喋喋不休的说话,道:“你竟有这般诗才,也不早些说,成日和蔡休他们厮混在一处,以后能有什么前程。我教你,一会见了皇子要恭敬些……”
他按捺住涌动的心,说的事无巨细。在他治学下居然出了这样的人物。
有这样的人物在,如何愁治学不兴?
李浔打断他。
道:“诗不是我做的,所以没有署我的名。”
主簿还在说:“皇子们很喜欢你的诗,你好生……什么?”
他抬起头,瞪着眼。
“那是谁作的?”
“无名氏。”
主簿嘴唇抖了抖。
火热的心一下子被浸到冰水里。
三位皇子本应在一个时辰前回宫,为了见李浔一面,硬生生等了一个时辰,免得打搅他考试,现在李浔说不是他作的?
不是你做的还写上去干什么?
他闷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这是你的卷子,一会你自去和三位殿下说去。”
……
“这不是你做的?”
李浔颔首。
嘉王殿下扑通跌回椅子里,按住扶手,也掩盖不住心里的失落。
“那是谁作的?”
“一位隐士。”
李浔没有把诗词据为己有的念头,他固然可以拿出几首诗说是自己做的,但以后天天作诗,不是他的志向。
更何况他是个不懂诗的人。
因为崇道或是对朝局的不满,宋时隐逸的大儒甚多。野史笔记中多有记录,如“处士史虚白”“沈斌隐云阳山”“郑元素隐居庐山青牛谷”“钟隐不婴俗事肥遁自处”。
自到崇宁年间,因新法大兴,数百人被列元祐党人籍,出落京城。这几百人家人亲眷如云,其中几人挂冠退隐,也未可知。
虽然如此,虽然如此……
嘉王赵楷不断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只知道是饱学之儒。”
“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李浔顿了下,道:“我家附近的茶山上。”
“他来采茶?”
“或许是。”
“为何他独独赠与你这首前溪曲?”皇三子赵楷看着李浔,对方面色依然平静,气韵不凡,“也是,你这样的人,他赠与你也应当……”
说着话,却仍掩盖不住失落。
皇长子定王殿下瞧了一眼他,有些不喜李浔这般倨傲。
定王在一旁道:“三弟,既然不是他作的,我们就回宫吧。”
“大哥,我再多问几句。”
嘉王把李浔拉到一旁,避过两个兄弟,忍不住仰头问他:“李浔,你中秋夜讲的那些,也是这人同你说的?”
“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
“不记得了。”
嘉王赵楷不死心问:“我查了你说的那些故事,尔雅言:‘鲸,海中大鱼也’,你读了这么多书,为什么经义还作成这样?”
“我没怎么读过九经,看的都是些闲书。”
“那你算数是如何学的?连那些算学生都要请教你,你学过《周髀算经》还是《九章算术》?”
“只是听过几年算数课。”
嘉王问:“是谁传授你这些知识的,你是他们的弟子?”
李浔微微低头,看着仰着脸的嘉王殿下,对方紧紧盯着他,像是想要把他探究个分明。
真是孩子气。
“我学的那些东西,是几千年前,约西汉时开创的学问。自那后做研究的,我只能说出很少部分的名字,如高斯、黎曼等等。是这些人奠定我学到的那些术数知识,但我并不算作他们的弟子。”
“时候不早,在下先告退了。”
李浔说完,转身离开。
继续说下去没有什么必要,他也不愿哄着这些小孩戏耍。
“李浔,等等!”
嘉王赵楷失神,看着他离开。
嘉王侧过头问国子监主簿:“你听到了么?”
主簿含着腰。
不知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嘉王问他:“你听过那些人的名字?”
“小人未曾听闻。”
国子监主簿心想,千年前,那不正是《九章算术》成书之时?
“我也没听过……”
赵楷再向外面看去,只看得到李浔重新拿起外面地上的书箱,走向他们那几个朋友中去,为首的小胖子就是上午时见到的打人的那位。
他喃喃说。
“这些人竟也能当李浔的朋友?”
“走吧。”
定王站在他身边,淡淡道:“不过是一首诗词,你想要诗稿,我大宋不知有多少词家,何必念念不忘一个李浔?”
不是这样。
赵楷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同长兄解释。
一道声音在他前面响起:
“这李浔还算聪明,没直接写他自己的名,也交代了不是他作的诗,不然光是一个舞弊,就足够把他逐出太学。”
兄长已经带着内侍走在他前面。
嘉王殿下愣愣看着长兄的背影,摇了摇头,只得带着五弟跟上。
李浔说不是他作的词,也不是名儒弟子,但到底是谁作的他又说不出,提到的那两个术数大儒的名字赵楷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会只和李浔一个交往,没有著书传世?
他想了一路,心中疑雾越想越深。
直到回了宫里,也在喃喃念着那句“溪头有明月,照见古今愁”。
“怎么回来了还在念诗?”王贵妃问儿子。
嘉王赵楷一下子醒了神。
“娘娘。”
王贵妃拿着金簪在发间比量,淡淡地扫了一眼铜镜里儿子的脸。
不紧不慢地抱怨:
“怎的去了一趟太学,像是丢了魂一样。”
赵楷行礼,对母亲道:“娘娘,儿子发现太学一贤良。”
“哦?”
赵楷眼睛闪闪发亮,说的十分兴奋:“太学上舍里有一位太学生,名叫李浔,今年十七,长我八岁,才学真所谓天授……”
“若不是在太学相遇,儿还以为……”
王贵妃面色有些古怪,以为亲生子要招揽人家:“你这么早就想这些了?哪个小内侍在你耳边说这些?”
“什么?”
赵楷没听明白,他目光闪闪发亮,念了今日看见的那首词,从怀里拿出诗稿,递给母亲看。
只要一看,就会懂李浔有多难得。
“这就是那李浔作的词,他还说是旁人做的,这样的诗才……”
王贵妃轻念了一遍这词句,她是向太后身边的婢女,官家即位后就被赐下做妃嫔。因皇帝喜欢诗词书画,她特意请教儒生,也颇有造诣。
“朝饮前溪水,暮泛前溪舟。溪头有明月,照见古今愁……”
王贵妃微微蹙眉:“你说他年不过十七,这般岁数,连愁是什么都不懂,如何能作出这种词?”
赵楷道:“儿子之前就听过李浔讲书,早就让人查过他。”
他解释说:“李浔祖上原是齐州人,据说原也是书香之家。多年前迁往杭州,父母亡故,只留下他和胞妹。小儿时常生病,只能把家中藏书卖去还钱,如此相依为命长大,怎么会不知愁?”
王贵妃道:“倒也是可怜人。”
赵楷非但查了这些,还查到李浔被乡人欺辱,身上套了个杀人的名头,被摇家村的人拿去顶罪……这些就不对母亲说了。
还好有刑部主事和刑部官员发现了蹊跷,派人去杭州捉拿真凶。不然现在已经入冬,恐怕李浔已经被秋后问斩了。
一想到差点和这样的好词插肩而过,赵楷一阵后怕。
若是换个人,说是有官吏发现某人如何不凡,于是觉得不是真凶,派人去千里外的两浙查案,他只会以为是有什么勾结。
但李浔往那一站,他就信了。
果然不凡,嘉王赵楷在心里想。
他道:“母亲,我想让李浔为我讲经。”
王贵妃终于选定了一个白玉簪,簪入发间,摇摇晃晃仿如真花。
她想起儿子之前说的话:“就是他为你讲的那些古怪的故事?”
“不是为我讲的,是我听到的。”
“不准。”
“那么多先生不去听,反而跟一个少年人学书。”王贵妃扫他一眼,道,“你要想想你父亲,想想宰执们,想想文武百官会如何看你。”
赵楷低下头,应了一声。
……
……
李浔带着蔡休回家,对方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路过自家宅院的时候都往后躲了躲。
同行几人都很理解。
蔡休每次作完诗词,回家就会挨打。
想到这厮都作出了什么东西,王逸只觉得伯母打的还轻了,连肿也没肿。
李浔写了个信条,告诉蔡家人这小胖子今晚的落处,免得让人担心。
蔡休看着李浔写完,想起这一天自己干的好事,心里一阵后怕:“你告诉他们,我娘不会直接过来吧?”
“你不告诉他们才会挨打。”李浔道。
王逸也点头,“就是如此,今日考核,你经义后面写了多少?”
蔡休支支吾吾:“我把我会的都写上去了。”
“那就是没写。”王逸心里了然,“你最好庆幸主簿不会把你打人的事和家里说,否则……”
蔡休犹疑:“主簿会为我遮掩么?”
王逸摇头:“不会。”
种彦崖已经听他们说完了今日这番胡闹,摇了摇头。
心想,左右蔡伯父只有蔡休和蔡玉两个子嗣,如何也不会看着伯母把人打死。
蔡休揽着白子兴的肩:“白十一,还是你够义气。”
王逸本就脸圆,一笑像个雪团。
他道:“你们两个该谢的是李浔才对,若不是他踩住了樊五的脚,恐怕人早就爬起来了,哪有你威风的时候?”
听了这话,蔡休又伸另一只胳膊揽住李浔的肩膀。
他白日里在地上滚了几圈,衣袖上都是灰和墨汁,李浔直接打掉他的手,往旁边躲了躲。
蔡休一想起今日的事正好撞到了皇子们的头上,心肝直颤。
越想越难受,他决定换个话题,来让自己忘掉今日这些糟心事。
“李浔,你之前作了什么诗,还让主簿专门过来找你,难道写得比我还有新意?”
蔡休之前做的诗词,最多只有学官来找他,让他把先人的诗词每日抄十首,好好记在脑子里,省的再这般胡言乱语。
李浔居然让主簿来找,到底是作出了什么东西?
李浔道:“我抄了一首之前听来的词,没有署名,主簿来问我是不是我写的。”
“你怎么回的他?”
“我说这是我的卷子。”
蔡休听出这里面的意思,用力一拍白子兴的肩膀,哈哈大笑。
王逸问:“那是什么词?”
李浔把全词和几人念了一遍。
王逸默念了半晌,才开口:“果然是没听过,是谁作的?”
李浔道:“真不记得了。”
王逸道:“这次你的诗词要拿甲等了。”
李浔摇头:“词又不是我作的,只是我才学疏浅,不想同蔡休一样胡乱做,才抄录上去。”
蔡休瞪他。
“李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作诗很难听?”
几人一齐点头,连种彦崖也点头。
蔡休把脚下的石子踢远。
白子兴素来文盲,只觉得李浔写得好,不知是有多好,比起这首古今愁,更在意蔡休又出了什么大作。
他问:“蔡休,你作了什么?”
蔡休挠了挠头:“其实这次还是写月,我就把上次写中秋的那首诗充抄了上去,当然,作了一定修改。”
白子兴:“所以是?”
蔡休低下头。
“好个大月亮,挂在天边上。月团咸蛋黄,吃得我发胖……都别笑!我压了很久韵脚。”
几人轰然大笑。
转头拐个弯,就到李浔的新宅。
他们是为了安慰蔡休才多走这些路的,都拍了拍蔡休的肩膀,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安慰,才转身离开。
蔡休直接去了客房,放自己的书箱。
见小胖子不在,戴平安递给李浔一个拜帖:
“郎君,左司谏王黼明晚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