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宅中。
王黼嚼着糖糕,他很爱吃甜食,一口一个往下吞,毫不停顿,狼吞虎咽。
很快吃完五块,闭上眼睛仔细品了品,就把盘子拂开,让小厮带下去。
他虽然做事不羁,但自有一套行事规矩。在规矩内想怎么吃都行,但一旦超过五块,到了今日的份量,就再也不肯吃了。
贪婪的食欲,被他即刻遏制住。
小厮在一旁忍不住道:“官人既然喜欢糖糕,何不慢些吃?”
王黼吹着热茶,小口小口喝着,压下嘴里糖糕甜腻的味道。
他道:“如果你有一盘糖糕,或是一个馒头,就早点把它吃进肚子里。因为你不知道下一刻,你会不会失去它。”
王黼心情很好,捧着热茶道:
“如果有权势,你就要享用它。有利益,你就要拿走它。不能等权柄消退,等钱财耗尽,才感叹没有机会享用。”
小厮低下头,笑着道。
“小的受教了。”
王黼懒散靠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擦了擦手。
稍稍点水,开始研磨墨条。
王黼是个喜欢享乐的人,他起居器具都是挑好的买,正磨的油烟墨是好墨,色泽乌亮。所用纸也是上好的纸笺,但仍不如太师府所用的砑花小本。
太师府蔡攸所用砑花笺纸,之前苏轼也用在作品上。
砑花纸寸纸寸金,可看到纹样,或山水、或林火、或折枝瓜果、或狮凤虫鱼,或八仙。先染色,后经沉香雕花木板压印,张张不同。
蔡攸可以用砑花笺纸随手写下书信,也可用那纸练字,或是随意撕下团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但王黼不行。
想到这,王黼没恼,他用镇纸抚平,写下飞白的字迹。
“你可知我这是给谁写信?”
小厮猜着:“官人要给何相公去信?”
“再猜。”
“官人难道是给何志去信……或是写给蔡直学士?”小厮提到何执中的儿子,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想到了官人这些时日的动作。
“相差不多。”
王黼轻飘飘写下笔墨,一个个飞白草笔顺着笔尖流淌。
一直到写完这封信,他捡起来吹干墨迹,放到信封里,压到公务上。
“这是给李浔的信。”
小厮错愕:“官人?”
王黼笑了一声:“没想到是李浔?”
小厮点头。
王黼随手抽出一本文书批复,道:“我先前同你说过。李浔这样的人,今年不过十七岁,已有这般气魄,能在御前作答,又能得蔡攸的青眼。以后一遇机会,就能乘风而起。”
“到时候要再想搭上线,可不比讨好蔡攸轻松。”
小厮知道是官人看重李浔,只是……
“官人如何说也是官人,李浔不过一介白身,何至于如此,如此……”
他小声嘀咕,声音越说越小。
“这不是难事,在官场上,要想混得开,就要学会低头折腰。”王黼说,“你家官人我目前最大的难题,是不知京党肯不肯提携我。”
“肯不肯提携,如何提携,何时才提携,这才是难事。”
王黼刮掉砚台上的墨汁。
把批复完的文书随手放到一边。
上面写着:调二十报童在御街前兜售……
这都是书局那边的琐事,王黼把自己该分到的银钱都分给了那些管事和宦官,得来两个稀薄的笑脸。
兜里没进一个子儿,倒像是只出力受累,没有得到好处。
……
……
这次见李浔,王黼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把自己和李浔绑到一条船上。
他已经看清楚,蔡攸有的是人选可以顶替。
谢文征是东晋谢氏之后,出身名门,他没理睬。徐非白出身寒门,但却娶了蔡攸的侄女,是蔡家的姻亲,如今也只是个小小承事郎,身上并无差遣,只在京里混迹喝酒度日。
还有范文观,已经任了七年秘书丞。
更不要说虎视眈眈盯着空阙的,还有王若、李襄,还有蔡家自己的族人……
王黼身上已经得了一个书局邸报的差遣,算作蔡攸对他的赏识。
但一个小小的书局,算来不过十几万贯的进账,不仅一半要发还给百姓,还要同人分着拿钱,满足不了王黼的胃口。
太少了。
桌上放着一个木匣,他亲自为李浔斟茶。
茶雾飘起,清香扑鼻。
“不知李郎君可有什么指点?”
李浔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蔡攸如今抱病居家,不宜外出,大多事务都转交了出去,正是你投入门中的大好时机。”
没想到李浔会说的这样直白,王黼脸皮微微抽动了下。
他扬起笑容:“正是如此。”
李浔道:“你来找我,是想问有什么可以借鉴的门路。”
“把钱拿回去吧,我要银钱何用。我给你指出一条路,你以后为我做一件事。”
他抬头看向王黼。
对方生的怪异而俊美,眼瞳发金,很多人都不敢直视他,或者用古怪的视线偷偷打量他,觉得模样像妖怪。
王黼笑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李郎君快快收下。如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将明自当为君效劳。”
李浔思量了一下。
他缓缓开口:“蔡攸是个脾气霸道的人。对高俅,对梁师成,哪怕是对张商英,他都可以分润好处。”
“但如果地位比他卑下,哪怕是先前只差半步就可位列宰执的薛昂,或是对同宗兄弟,他也没有相让之心。”
“郎君的意思是……”
王黼陷入思索。
李浔看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聚拢了灰色的云,飘落星星点点的雪粒,在寒风中飘荡飞舞。
他轻声说:“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蔡攸因为你的身份,所以心存顾虑,不肯重用……但还有的人,是不怕的。”
王黼抬起眼睛。
“郎君说的是张相公?”
张商英在天宁节宴会上也分得了两船水漂石,论宠信,不在蔡攸之下。
李浔摇头。
“张商英自身难保,以后如何帮你?”
王黼坐在李浔对面,只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某个名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捧着茶盏,等李浔说话。
李浔道:“我所说的,是蔡京蔡相公。”
李浔看着窗外的落雪。
“蔡相公身在两浙之地,远离庙堂,蔡直学士身体抱恙,不便外出,这个冬天是京党的寒冬。度过寒冬,早晚会有春日降临,将明是谏臣,何不如谏言陛下,助蔡京复相?”
“只是不知,蔡相公才到杭州半年,京党在朝堂上盘根错节,令帝不喜。或许要等一年,两年,三年,才能等到时机,将明等得起么?”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王黼身上。
盯着他。
缓慢说:“已经入冬,蔡攸身子恐怕会更不好,不知错过这次时机,你等得起么?”
电光石火间,王黼明白,一条通天大道,已经由李浔指明。
再看向这个年轻人,仍闲适地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饮茶,雾气氤氲,模糊了他俊逸的面容。
要对朝政如何清楚明了,才能为他指出这样一条通天大道。
王黼站起来,面色肃然,郑重行了一礼。
“蒙君指路,将明不胜受恩感激。他日若真有造化,将明谨记今日郎君之言,必当重报。”
李浔没有避让。
王黼起身后,又问他:“我知此法难得,为何君会指点给我?”
有这种法子在,何愁施行者不能成为蔡相公的心腹。
李浔为何不自己做?
李浔放下热茶,笑了一下,道:“我另有他法。”
他从来没打算一直当京党。
王黼离开,并交代晚间会让人送上重礼。
重新坐进自家马车里,他心头各种情绪涌动,畅怀之情裹挟着飘雪,一同飘舞在汴京的天空。
这雪下得好啊,是瑞雪。
他今年三十有一,自市井考中进士,正愁无升迁之路,终于要有了出头之路!
“官人这般高兴,可是事情做成了?”
小厮看得出王黼脸上压也压不下去的喜气,故意问他。
“是做成了。”
王黼收敛脸上的喜色,嘴角微翘,从荷包里拿出几锭银子,赏给他,“这钱你拿去,晚间派几个力夫,帮我运些东西。”
小厮一下子就笑眯了眼。
“小的置办一桌好酒好菜,让樊楼的人送来?”
王黼颔首:“可。”
冬日寒风凛冽,王黼去的时候,还觉得这风吹的浑身都冷。
现在回来,迎着外面飘来的雪粒,心里热气腾腾。
他伸出手,掌心中就落下几点冰凉的雪粒,细细小小,因蒙尘而有些发灰,落在手里没一会就融化了。
真好。
王黼在心里想着。
雪越下越大,一阵风来,落叶簌簌掉落,主仆踩着落叶回到自家宅子,王黼让小厮去和管家拿钱,让樊楼送来一桌酒席,在家里好好喜一喜。
又亲自到库房走了一趟,思忖着里面有什么东西是李浔能看入眼的。
如此倒腾出两口大箱宝贝,送往李宅。
一墙之隔。
何志听着隔壁热闹了一晚上,披着鹤氅烤着炉火,问仆从:“隔壁在折腾什么,怎么大晚上还不消停?”
仆从去外面探了探,转身披着一身落雪回来。
“阿郎,听着像是有喜事,他们还买了一桌樊楼的席面。”
何志站在房檐下,瞧着下人一身落雪,皱了皱眉,他一向喜洁:“把雪远远地抖下去,平白落了这么一身灰。”
仆从远远离着郎君,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抖着身上的落雪。
“阿郎,这回干净了。”
接着灯烛的光亮,何志仰头看着深色的天空,“这么晚了,王黼到底有什么喜事?”
他让仆从再次去看,好生查一查。
两个下人在外面瞧了一会,装作不经意问起熟识的王家下人,“你们郎君这是送什么东西?怎么用这般贵重的箱笼?”
“我们也不知,这些是送去太师府桥那边。”
王家下人一向和他们熟稔,又因为这两人是宰执府上的下人,有意讨好,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官人回来喜气的不得了,还赏了我们一个月的月钱,听说那阿松那小子运道好,在官人身边贴身侍候,拿了一锭赏银。”
他们私下说了几句话,王家下人就忙着去跟着护送箱笼去了。
宰执何府的两个下人,回去同何志仔细说了一番。
何志敏锐抓住一点:“送到太师府桥?”
下人点头,又道:“我看那箱笼,都是檀木打的,刷了大漆,上面嵌了螺钿,光是箱子都这般富贵,里头不知装了什么宝贝,也不知是要送给谁。”
何志想起了这些时日的一些传闻。
冷笑了一声。
“还能有谁?送给蔡家去。”
他面上蒙着一层着寒意,“你们去把王黼给我叫过来,我要好生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事。”
天黑夜冷,何志还不忘吩咐:“动静小一些,爹这几日身子不好,才刚睡下,别扰了他老人家的好梦。”
“是,小的们这就把王黼带来。”
王黼进了门,见到面上带着寒意的何志,顿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志端详着他:“王黼,这段日子你过得可是春风得意啊?”
他笑着,声音又轻又慢。
问道:“跟着蔡攸恐怕得了不少好处吧,若不是下人听见了不对,我还不知你过的如此快活。皇家书局的差事可好做?王黼,你真当我是死人?”
王黼跪在雪地上。
冰冷的薄雪濡湿了他的衣裳。
“请您息怒……”
何志踹了他一脚,“若不是你们台鉴的人报给我,我还不知你在外竟接了这些私活。怎么,今日就收拾箱笼,想送东西给人家?蔡攸看得上你那点东西么?”
王黼被踹倒,膝盖冰凉,袖子和身上也被雪蹭湿。
他伏在地上,惶恐道:“请您息怒,我……”
何志打断他说话:“可别,我这个微末小官,受不得左司谏这声‘您’。”
他用帕子擦净双手,身后自有仆从给他解下鹤氅,又换了一身黑亮的貂裘,站在玉阶上,遥遥打量着王黼。
他的声音夹杂着风雪,送到王黼耳中,显得冷而遥远。
“往远些跪,别碍了路。”
纷纷扬扬的白雪从天上飘落,这场雪下了一夜。
在何家院子里的某处角落,仆从纷纷避过某处。
在那里,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跪在那,躬着腰,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