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封奏章发往政事堂,尽管一个是宰执亲手写下,一个是童贯递交,但并未在朝堂上引动什么轩然大波。
皇帝勤政爱民,过目了这两封奏疏,并未放到心上。
他和梁师成抱怨:
“张商英这是又出门了?连京里淫祀也要朕来管,人家祭拜谁,同朕有什么关系。”
梁师成侍立一旁。
笑眯眯地说:“张相公爱民如子,也是好事。”
皇帝倚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阖,手指一下下划着珠串。香珠淡淡的檀木香飘散,和殿里熏的龙涎香融合在一起,轻柔贵重,并不熏人。
殿内还能听到外面寒风吹动檐马,在风中呼啸的叮当声。
此时风声隔绝在殿外,室内熏着龙涎,日头偏下,暖意昏昏,梁师成安静地侍立在皇帝身后,看着地砖上被琉璃瓦映照出的彩光。
他听见冷不丁的一声轻问。
皇帝漫不经心问:
“爱民如子……张商英真是这般心思?”
殿内静了一瞬,半晌没有听到答话,皇帝哂笑一声。
梁师成躬着腰,低着头。
想了想,每个字都过了几遍脑子,梁师成缓慢说:“张相公是为国为民的重臣,多为百姓考虑,想来思虑的多些,连别人烧香的事也顾及上了。听说他在部堂也是事必躬亲,不知保养身体。”
赵官家笑了笑:
“不过随口问问,你何必这样。”
梁师成腰又弯得深了些。
官家拿起这两封奏疏,对着光看起来。一封是张商英的,上书要严查京师的淫祀。
一封是童贯的,奏言一个从四品上的武官受贿。
赵官家瞧了半晌,又把这两封书信放在案上,兴致缺缺。
成日就是上奏,不知这武官又怎么惹到童贯了,在心里嘲弄一声,赵官家随手批下,对梁师成说:
“明日宣童贯进来,让他讲讲。”
“是。”
提起童贯,皇帝又想起另外一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年轻人,问:“蔡攸那小子身子还不大好?”
“说是开春后才将好。”
赵官家关切臣子:“可请了太医?让院正去瞧瞧。”
梁师成含笑:“那臣替直学士谢过官家。”
“要治好。”
赵佶摇头,语气有些不满,“这么继续耽误事,怎么能行。”
他声音轻飘飘的,让梁师成怔愣了下,梁师成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地笑说:“那臣就这般和院正说。”
赵佶颔首。
梁师成在他身边服侍多年,做事一贯让人放心。
紧要的政务已经批完,其他不紧要的奏章看是看不完的,冬日里不像其他时节有那么多趣事,赵佶往年是由蔡攸几个宠臣安排乐事,供他游玩。
今年蔡攸却病了,高尧辅那小子死了,一时之间,京中少了不少乐子,皇帝颇为无聊,想去瞧瞧自己的园子修的如何了,但景灵宫如今没修完,估计到处都是泥和石头,他踩不下脚。
这么思虑着,赵佶勉强想起来。
他对梁师成道:“我们出宫去透透气,让樊楼那边安顿好。”
他想了想:“南边进了几筐橙子,给李娘子送半筐去。”
李娘子是宫外一歌伎,擅长小唱,皇帝偶然相识,觉得颇为新鲜,时常去照拂。两人经常相会于樊楼西楼的三层,那留了皇帝专门的御座,还有李娘子的书房。
梁师成心领神会。
他笑着:“臣这就去安排。”
君臣在殿内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小儿的声音。
吵闹着,像是扭过了许多宫人,宫人没有拦下,任由小儿噌噌走到殿前,在门外直嚷:“爹爹!”
“又是三哥儿。”
他对嘉王颇为疼爱,但此时,却不愿见到这个儿子,赵楷也不知从哪看了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成日想着问他古怪的问题。
皇帝起身,走到里屋,换下一身便宜出宫的衣裳。
“就说朕不在。”
梁师成连忙捡起官家落下的两个重臣的奏疏,服侍皇帝整理衣冠,自己也换了一身衣裳,跟着官家从旁边小门离开。
轻车小辇出宫去了。
……
……
李浔教完嘉王一课,带着书本下了衙。
他走在雪地里,披着一身黑色鹤氅遮盖风雪,正看到房檐下,铜质的檐马在寒风中瑟瑟作响,叮叮当当。
回到家中,在廊下抖落半身的雪粒。
戴平安走过来,面色凝重:“郎君,听说景灵宫那边有几块太湖石碎了。”
“朱家人连着发了一宿的火,骂声在外边都能听见。”
戴平安说,“我听宁二说,景灵宫的木料也让雪水泡烂了,根本用不得。”
李浔一边抖落着身上的积雪。
问:“都有谁知道?”
戴平安说:“朱管事瞒的干净,只有头天晚上,有两个叫花子听见了,一个被拉出去打死,另一个见着不妙,听了一会儿自己跑了,没让人发现。”
李浔轻轻抬起眉毛。
他问:“都明白要跑,却说到外面去听?这种密事,宁二是如何知道的。”
“就是宁二听见的。”
李浔点了点头。
拂落身上的积雪,进到书房,把袖中的书册放到桌上。
他喃喃自语,思索着说:“太湖石碎了几个,景灵宫的木料出了问题……”
“太湖石本就多孔,运了一千多里,碎了是常事。但供给皇室,尤其是这种用在宗祠祭典的木料,向来名贵,怎么会轻易被雪水泡坏?”
戴平安不知木料还有这般讲究,他养母和长姐先前是宫人,但他不曾进过宫。
李浔想起那朱管事的作风。
笃定道:“此人定贪了不少。”
这么一想,就好理顺多了,李浔问戴平安:“若你是朱家,为皇帝采买石岗和木料,抽取了总费的几成银两,如今凿冰运石,太湖石和木料都损伤了一部分。”
“你要如何做?”
要如何做……
被李郎君这样栽培,锻炼的是手下人的决断和眼界,戴平安知道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
他思索着说:“已经贪了银两,再吐出来是不可能了,除了会教人发现贪墨,没有其他用处……”
戴平安设想自己是朱家人,会如何做。
他狠了狠心,咬牙道:“我若是贪官,心狠一些,就把这事栽到那些流民头上。”
李浔摇头。
“无用。”
“流民能顶什么用?”他指点戴平安说,“像他们这般做官,最要紧的是,对上有交代。”
“把漕运失败的罪过都赖在流民身上,事情依然没做好,在赵官家眼里,只是官员无能,不能为他做事。这般无用之人,就是朝中可以轻易舍弃,换来换去的那帮官员。”
戴平安思索着。
李浔接着说:“所以,为了减轻上位者眼中的无用,让人看到他们的苦心和功劳,下面的人就会添油加醋做事。”
“哪怕真有错漏也不当紧,只要不被上官和官家瞧进眼里,那他们就依然是朝中重臣。”
戴平安若有所思。
被李郎君这样带着评点朝公,他仿佛有些明白为何当年养母和长姐之死,是被割掉舌头,打断四肢。
他曾愤愤不平,那能招供什么,还不是屈打成招,此时却明白了那些官员为何会这般做。
戴平安思索着李浔说的话。
他躬身,拱手行礼:
“听郎君一言,胜读十年书,平安受教。”
再看他之前的回答,却是如郎君说的那样,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堂中,只是把罪名顶替出去,却没有办好差事。
戴平安忍耐不住好奇,问:
“若是郎君是朱官人,如今漕运出了问题,该如何做?”
李浔解下厚重宽大的鹤氅,摘掉冠帽,挂在架子上,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看着院子里竹枝上素素的落雪。
他说:“我会再起另一件事,把皇帝的注意移开。”
“再瞧瞧有没有一起做事的重臣,大家上下一心,一起把事情瞒下来。”
李浔道:“在朝政谋略上,我不过是一个平庸的人,我能想到的事,想来那些朝公早就能想到。”
戴平安站在他身后,往后一两步的地方。
和李郎君一起吹着寒冷的朔风。
他听见低低的一声叹息。
李郎君说:“自古来,王朝灭亡,无非是聪明的人把聪明使到‘聪明’的地方。”
戴平安站在他身后,看着李浔的背影。
瘦瘦高高,袍袖被风吹得鼓动,发出布料被风灌满的声响。
三言两语间,戴平安此前从没有以王朝兴亡的角度来看待这些朝公,他心里隐隐约约生出几分说不清楚的不安。
我大宋难道会灭亡么?
他想起那些城外一刻也不停凿冰的流民,想起那些因庇护而得到住处的乞儿,再想到他自己。
室内安静了一会。
等他回神,李浔才道:
“如今你们为我做事,绝不可行这种事,也不可揣摩我的喜好来禀报,这种取舍往往会掩盖许多有用的消息。”
“真正要做的事,往往就被这样自以为是的取舍,和趋吉避凶的附会中掩埋。”
戴平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知道了。”
再离开书房,戴平安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变得很重,每一步都走的很沉重。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冬日的日光并不刺眼,照在雪地上,白惨惨的淡紫,刺眼的很。
城外那些人,城内那些人,如今和死人有什么分别呢?
恐怕现在死去也比这样受罪轻松。
就连他和陈信,一个是叫花子,一个是偷儿,还有余光亮这样被太尉府抛弃的禁军……如若不是郎君怜悯,恐怕早就上了断头台,恐怕已经被虫蚁啃食殆尽,曝尸荒野。
恐怕他现在早就死了!
戴平安前往后院,决定继续给那些少年人和徐定加上一课。
他要让他们知道,如今这样衣食丰足可以,不被冻死的生活是谁带给他们的。
书房内。
李浔坐到椅子上,脚下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愣了一下,推开交椅,俯身去看。
桌子底下,一个蝴蝶发卡掉在凳腿旁边,一个年岁很小的小女孩穿着暖和的白色裘衣,蜷缩在桌板下面,正对着他,脸蛋通红,头发蓬乱,汗水黏在脸上,睡得正香。
在她怀里,一只纯黑的小猫也趴在毛裘里,耳朵尖而毛绒。
一大一小,四仰八叉,毫无觉察。
怎么睡在这里。
李浔走到窗前,把窗子关上,不让冷风吹到室内。
这才重新走到书桌旁边,弯腰把人叫醒。
“长乐,醒醒。”
又叫了两声,小女孩才颤了颤睫毛,闭着眼睛,又眯着了。
李浔无法,只得把人抱起来,让妹妹直接坐在椅子上,小女孩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才醒了神。
“怎么睡在这?”
李长乐懵懵地睁开眼睛,半晌没有动静。
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兄长同她说话,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自己带着的小本子,只能胡乱嚷了几声。
李浔从桌前的笔架拿出用布裹着的碳条,扑来一张纸,递给她。
小女孩回想起自己做的事,苦恼地攥着笔。
写写停停,最后放下。
她老实交代:
【和白二秦肆打雪球】
经过几个月的学字,像是“秦肆”这种难写的字,她也认得会写了。
小儿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李浔很少让妹妹沾上冷风,更不准玩雪,小孩子想玩起来哪管得了这些。
这些字越写越小,越写越心虚。
李浔叹气,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头发:“你若是喜欢,穿暖了再去,可以玩两刻钟,不准这样猫进角落就睡觉。”
小孩胡乱点头。
猫儿立着耳朵,听不懂人在说什么,也叫了一声。
李浔正想再说点什么,书房的门被敲响,谷九站在门外,说:“郎君,蔡家来了人,请您过去一趟。”
蔡攸找他做什么?
李浔摸了摸长乐的小脑袋。
“哥哥出去一趟。”
把妹妹牵到门口,让谷九照看,带回去屋里。
小孩怀里还抱着暖烘烘的小猫,仰着头看兄长离开。
李浔没有停留,拿过鹤氅披上,穿过木制的廊桥,一直走到待客的茶室。蔡家来的人是蔡攸的门客,张生。
张生是蔡攸的门客,轻易不会亲自过来。
李浔问:“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