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一脸严肃,道:“景灵宫出了大事,官人要同李郎君一起商议。”
李浔挑起眉。
石头碎了而已,同蔡攸有什么干系?还要他一同商议,有什么事是要京党做的?
难道……事情闹大了?
心里生出了些猜测,李浔面上仍不显露,微微颔首,侧了一步,避过张生的行礼。
“我们走吧。”
……
……
景灵宫出了差错,朱管事早早就来到朱三郎的门外,被骂得狗血喷头。
“已经差人往江南调转,再运几船货过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要是这船也碎了,我们就别想活了!”
朱三郎瞪他:“知道了么?!”
朱管事被喷了一脸的口水。
面对朱家三郎的指责,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前段时间童监军过来瞧过,让我们十日之内办成,若不是他这般催命,也不至于碎了那么些石头……”
朱三郎冷笑一声,拿起手边的砚台就砸过去。
嘭地一声。
磕到朱管事的脸上。
额头顿时青了一块,满身都是墨汁,狼狈极了。
朱管事低着头,脸疼的皱了一瞬,咧了咧嘴,小心着说:
“前几日小人已经给他使了五万贯钱,全都入了他府上,谁想到童监军心气不顺,没给咱们办事,甚至连冉元武都告了。”
“三郎,要是再查到咱们家,那该……”
“别说了!”
朱三郎朱官人浑身都是火气,揉了一把脸,满脸愁绪坐在椅上,他没有抬头,心烦意乱,字字如刀:
“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差事没办好就推诿到童司空身上。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朱管事跪了下来,连连告罪。
“小人是心疼咱们使出去的钱。”
朱三郎扯了扯嘴角,他拿起下面递过来的文书,盯着上面的字看:“先不说石岗的事,一共两千根木料,你是怎么运的?”
“泡水过半,里头都朽了,你让我拿什么给官家交差?”
他爹和兄长十分重视修缮景灵宫的差事,亲自在吴郡征太湖石,着手调派采买木料,全走的京杭运河,连商船买卖都放到一边,让他进京督管,先顾着景灵宫这头。
结果如今就修成这样。
朱三郎知道,要再这么下去,他父兄就要亲自进京赔罪。连修缮之事都做不好,往后他身上再也不会有任何差事。
必须要在事情闹大前解决。
他深深吐出一口郁气,强行把心里的烦躁和火气压下去。
缓了一会,朱三郎抿了一口茶,想着把这事好生给眼前这蠢货理顺清楚,别再出篓子。
这时候,门咣当被推开。
主仆二人皱眉,一同看去。
一个小厮跑进来,风尘仆仆,裤腿全是泥水和雪水,腿软扑通跪到地上。
他跪坐在地上,惊慌失措地抬头:
“官人,主殿西北角塌了!”
朱三郎腾地站起来。一阵头晕。他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小厮说了什么。
“主殿塌了?景灵宫?”
小厮急促地呼吸,瘫坐在地上。
“塌了。”
朱三郎身子晃了晃,扶着桌子站定,急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塌了多少,只是一两根柱子的话就用余料补上……”
“全塌了。”小厮说,“塌了一大片,西北角的大柱歪了,斗拱上堆了太多东西,一柱倒塌,连带着其他房梁和柱子全都倒了一片,您快去看看吧!”
朱三郎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短短一瞬,他想到了许多。
西北角是乾位,寓意着天子,如今西北角塌了,他的天也跟着塌了。
头晕目眩,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嘴唇急促颤了颤,眼看人就要过去,一旁的管事见到,连忙擦了一把脸上的墨汁子,扶着朱三郎站稳。
“快去给三郎请大夫!”
朱三郎拦住他,嘴唇抖了抖,哆嗦着说:
“先带我过去,去瞧瞧。”
被仆从管事扶着站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压住心中的惊惧和震麻,但仍然压不住。
查觉身子仍在发抖,朱三郎索性不管,大步流星走出书房。
宅院里仆从乱成一团,管家和随从忙着套马车,预备让官人出门,朱三郎没有功夫等他们套完,直接翻身上了马背,下人为他披上一件氅衣。
领口还没系牢,朱三郎就纵马狂奔,直接往城外景灵宫去了。
朱管事也顾不得头上青紫流血,身上全是墨汁,也要了一匹壮马,抱着马脖子上去。冬日寒风凛冽割着皮肉,驮着他往城外狂奔。
……
事情果然闹大了。
在太师府上听完这来龙去脉。
室内没有熏香,显得有些肃雅,只用柑橘摆在盘中做天然香引。
除了橙皮味就是汤药味,太师府从未有过这般清雅。
蔡攸咳嗽着说:“别的地方都没塌,偏是西北角塌了。要是旁的地方,还能压下去,西北角是乾位……朱家可压不了多久。”
事关要事,他再也不绷着作态,等着李浔送上拜帖访问。
而是主动邀约,和人相商,一起出出主意。
李浔问起:“如今有多少人知道?”
抿了一口热茶,蔡攸一边想着,边说:“事发突然,也就朱家那边是清楚的,除此外,还有你我,童贯,梁师成知道。”
他解释说:“梁师成是要在御前拦住此事才得知的,朱家这次出了大血,不知允诺了什么给梁公。”
“至于童贯……”
蔡攸脸色不好。
过了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句,字字缓慢,咬牙切齿:“我早该想到,童贯是个狼子野心的,居然敢参我京党的人,他个阉庶算什么东西。”
他爹在的时候,童贯再风光也要低人一头。
连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衔都被蔡京打下去,也没敢吭一声。
李浔听完蔡攸的介绍,心里有了脉络。
童贯上奏给官家,说京党的武官贪污,革了职待查还不够,看童贯的意思是想要死咬着不放,蓄意彻查。
他自己拿了朱家的五万贯转头就进奉给官家,彰显自己的清白。
赵官家得了钱,才觉得有趣,把那冉元武拿的几千贯也收进内库,心情大好之下,给宫里新的妃嫔买了几万缗的香粉。
蔡攸说:“一个冉元武,不过是遥郡官,在京中排不上名号,在咱们京党也算不得紧要人。”
几月因病居家,养的蔡攸面容白黄,瘦成一把骨头,满脸病态。
说到现在,他终于显露狠辣之意。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
“爹在的时候他安分守己,如今我掌家,他倒要严查到底,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李浔安静地坐在一旁,像是听不到蔡攸压抑的怒火。
他问:
“你要我做什么?”
蔡攸咳嗽了好一会,声音沙哑,说:“我要浔弟做的事很简单,正好,景灵宫主殿的西北角不是塌了么。你就把事做成,童贯索要贿赂,让那些武官顶罪。”
“他们要了钱,原定的钱款不足,才使用了次品,才吞了城外那些流民的工费,才塌了主殿。”
他苍白病弱,眼睛亮的惊人。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童贯。”
蔡攸看向李浔,“事成之后,我举荐你升官。”
李浔对升官没有兴趣,但蔡攸先前写了那印有枢密院印章的文书给他,做事的时候多了不少方便。
他点了下头。
等人离开后。
周管家叹息着给蔡攸斟茶:“官人您又说了这么多话,成日耗费精神,身体如何能养好呢?”
蔡攸捏了捏额角,毫不在意道:“身体而已,被父母生下来就是要供人使用的,人生百年,难免多有磨损。”
周管家低声说:“还是下面的人不成器,只有李浔一个堪堪可用,让官人费心。”
“你当我少他一个做事?”
蔡攸不以为然,摸了摸身上的白狐裘,看着那只狐首,和生前一样灵动,依偎在他掌心,他喃喃说:
“好得很,就让李浔和童贯斗吧。”
出了太师府。
李浔想了想,没有先回家。
蔡攸说的时候他就想到一件事,按照蔡攸这般计划,那损失最大的不是童贯,而是朱家。朱家若是得知蔡攸把屎盆子都扣在他们身上,定然会为了求生不死不休。
景灵宫修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人言多有扭曲之处,李浔决定亲自去瞧瞧。
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冬天日头短,京中人家已经点起了灯火。
他走到一仍固执暗着门户的裁缝店前,掌柜省蜡油,没有点灯,眯着眼睛看到雪亮的一身衣袍,眼睛亮了亮。
李浔买了两身普通衣裳,换下后,把自己身上名贵的一身配饰摘下,塞到袖子里。
这样,如若是店家想要告发,也瞧不出他是谁。
路过自家宅子的时候,李浔把配饰和衣裳随手递给谷九,让戴平安过来,给他派了两个人。
戴平安办事很快,等了一会,李浔和宁二、赵瑞往城外走去,他身上没带户籍,预备假托是富户的下仆,没想到守门的士卒居然没管,任由他们走了出去。
果然蹊跷。
李浔注意到,这些人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对比这些人,他身上的衣裳有些过于好了,李浔趁人不注意,攥了一团灰色的雪粒,往自己身上拍,把衣服上的新意压下去。
跟着人流,一直走到了景灵宫。
朱管事就站在门口,木着脸,提着灯背对着他们看向殿内,夜色朦胧不清,李浔没看清殿里发生了什么,也没看清殿内到底是什么地方塌了,只觉得某个位置黑了一团,像一张狰狞的大口。
和朱管事擦肩而过。
李浔注意到,对方身上应当是刚擦洗过,在夜里的寒风中一闪而过,看到发丝上有几颗冰晶。
他给宁二和张瑞使了个眼色,这两个都是乞儿出身,迅速没入人群去查。
李浔穿着一身黑色布衣,低头装作搬东西的样子,就站在朱管事不远处。
他听见朱管事带着寒意和恼火的声音:
“要还是做不成,就让他们吃鞭子!”
下人又说了什么,解释着的声音不大,李浔只是勉强能听清:“已经是两队人开工……西北主殿……柱子塌了……您瞧瞧该怎么办?”
李浔搬着那木料,从朱管事身旁经过。
听见他问:“那些流民都有谁知道这事?”
下人道:“回管事,当初瞧见的一共有二十一人,后面传话听到的一共有一百八十九人,都记在册上,关起来了,小的现在带您过去瞧瞧?”
李浔给旁边做工的人递过木料,他手掌瘦长,这段时日每日练弓,手臂有力了不少,比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力气大了许多。
做起这事十分轻巧,还有闲心听着朱管事说话。
短短几日不见,朱管事瘦了一圈,衣裳套在身上都宽大了不少,嘴角生泡,心里压着火气和恐惧。
“过去吧。”
李浔低着头,看着朱管事离开的圆胖背影。
他一边走着,一边瞧着这些流民。如今已经不只是流民了,底层士卒,甚至是京师的百姓,许多都被征用过来。
李浔可以笃定,朱家如今是真急了。
他抬头估算着此处约莫能有多少人,正计算着,身边宁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过来。
帮着李浔一起运木料。
宁二低声说:“郎君,我刚去探过了,如今那边守备很严,像是被圈起来了,只有看着全然不识字的那种人才能进去,我看有的人,口中舌头被割掉了。”
他说:“真出了事。”
李浔抬头,看着四周,他们身边到处都是人,几千许是都不够计算,应当上万了。
这些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是衣物能够遮蔽身体的京师底层百姓,是疲惫的军汉。
他问:“张瑞那边有什么发现?”
宁二一边抬着木头,走在李浔身旁,身边全是疲惫的人,窃窃私语的混杂的声音笼罩在这冬夜里。
他压低声音,小声说:“张瑞跟着朱管事那头,在地窖门口转悠。”
另一头。
朱管事走到地窖,这原本是景灵宫存放杂物的地方,如今里面满满登登全是人,一百多号人都被绑起来,关在里面。
“就是这些人?”
他沉着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