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元武扯了扯嘴角。
“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茎。
并没有被这年轻的小吏吓住,他轻蔑道:“是谁让你来的。你的主家是谁?”
他身为从四品上的官员,自有倨傲,被关在台鉴这么长时间申来申去,被那么些台鉴官盘问就算了,现在一个看着尚不及冠的年轻人也来找他盘问,还一开口就问他遗愿。
真当他冉元武是被吓大的?
他出身贫贱,不知踩过多少人的肩膀才进得高位,怎么会死在这牢里?
为官多年,冉元武已经摸出几分窍门。
他是不会死的。冉元武知道自己不是独一个人,他背后还有整个京党。
贪钱的那么多,从苏州贪到了开封,从江南贪到了京师,整整一千多里,大大小小的官吏趴在漕运这条线上,全都过了一道手,吃的撑肠拄腹。
他既不是贪的最多的,也不是官位最低的,要杀他没道理。
冉元武心知肚明,如今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就是那被连累的小鬼。等京党和童贯那老阉狗的帐掰扯完,就到了他出狱的时候。
他给京党背锅,没准以后还能往上再升一升,二十年后当个殿帅。
这么一番念想,在心里翻来覆去抱着琢磨了几天,再被冉元武想到,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
直到小吏开口,他仍维持着倨傲。
李浔:“我是蔡攸派来的人。”
他不像冉元武这般倨傲,也没有气恼的意思,反而有些彬彬有礼,尽管穿着小吏的衣裳,也比身后的左司谏更惹人注目。
冉元武也在看他。
李浔耐心解释说:
“直学士让我来问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冉将军,你可以准备自尽了。”
冉元武勃然大怒。
他没看着李浔,反而看向身后穿着官袍的王黼。
“你叫什么,就是你带他来的?”
他额头的青筋一涨一涨,监牢里十分狭窄,并不能支撑人完全站立,他直起大腿,大喝一句。
“你要是蔡攸派来的,就让他亲自来见我!”
“老子也是个当官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虫豸的算计,想要离间我跟蔡家,你算什么东西?”
“老子是宣威将军,我看谁敢杀我?!”
被他这样怒喝,旁边监牢里的人看过来了,眼睛在漆黑的牢房里,又黑又亮。
李浔叹息一声,遗憾地看向一旁站着的王黼。
“将明,恐怕会让你多些麻烦。”
……
……
李浔带着匣子离开了。
在他身后,王黼叹气一声。
他心里有点后悔把李浔放进来,台鉴监牢里不是没出过死人,甚至往往有自尽身亡的犯人,只是那些人纵然是死,尸身也是完好的,哪有这般……
自从认识了李浔,他过的就格外有风波。
王黼正走在前面,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李浔问:“左右监牢关着的都是谁?我看他们都听见了。”
王黼苦笑:“那是秘书省的小官,关了十三年了……罢了,我知道你做事缜密,有这么个人在是不会放心的,我会处置掉他。”
“让将明费心了。”
李浔把那匣子打开,里面并不是谁的脑袋,而是两个耳朵。冉元武从底层士卒起家,他耳朵上就刺着姓名。许多年过去,看着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出是谁。
考虑到王黼还要在台鉴任官,他并没有把场面弄得太过血腥。
这么一个人就在这死掉。
他和李浔无冤无仇,两个刻钟前,他们若是在路上遇到,都不会彼此认识。
同样,城外那些流民和士卒,到死也不会知道是谁安排的他们,是谁从兵营中拨人。
李浔关上匣子,表情仍然寡淡。王黼瞧他,看不出这人在想什么,杀掉一个人而已,作什么这样沉默,又不像是后怕。
这是李浔来到宋朝后,亲手杀掉的第四个人。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冉元武的遗愿是什么。
重新踩到雪地上,两人并肩走着,银月照着冰雪,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吱嘎吱嘎作响,黑灰色的影子被烛光和月光照着拉长,两人一直走到了院门。
李浔同王黼告辞,分别后,前往童贯府上。
他给出了蔡攸的文书,轻易就来到了书房,把匣子展示给童贯。
童贯拿起那沾着血耳朵,打量了下,上面的刺字已经模糊,这是冉元武出身卑贱,从底层起家的痕迹。
“新鲜货,刚死没多久。”
他冷不丁地笑起来,把耳朵放回去:“你把冉元武宰了?”
“是。”
童贯眯着眼睛,打量着李浔。
“看来我给你那匕首是给对人了,小小年纪这么狠辣,蔡攸让你做这种事,真是屈才了。要不同我回西北,那种地方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
李浔微微一笑。
他知道童贯说的是玩笑话。一旦答应下来,他就是第二个冉元武。
童贯没再看那简陋的匣子,随手让下人处理掉,他同冉元武没有什么交情,弹劾对方不过是因为这人官位不高不低,正适合当靶子。
“东西我已经收到了。”
童贯靠在椅子上,眯着眼说,“告诉蔡攸。西北角坍塌是大事,我还没心思管你们京党。”
靠坐在椅子上,童贯瞧着有些懒散,心里却反复思量着,冉元武一死,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那些士卒拉纤凿冰都是因为他的指使,士卒这边算是揭过去了。
但是流民那头……
朱家给他使了不少钱,往日还算恭顺,他得捞一捞朱家。
心里这么反复想着,面上全然不显露,童贯在内侍省出人头地已经是三四十岁了,又在西北带兵多年,早就学会掩藏自己的心思。
他还有闲情逸致,瞧着李浔。
“少年郎别总绷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做什么。”
他请李浔来到宴客的室内。拍了拍手,管家就带着十几个乐工鱼贯而入,分坐在角落,手指搭在琴上,泠泠飘起乐声。
桌案被摆过来,侍从们端着碗碟进来。
“今日新到一头黄牛,本是我自己吃的,谁想到你这小子撞进来,就也尝尝鲜吧。”
桌上有二十道餐盘,对童贯而言,只是简单的家常便饭。如是开宴筹客,就不会这么轻简了。
两人正用着餐。
管家忽然站到童贯身边,耳语几句。
童贯听罢,瞧了一眼李浔。
笑了一声:“怎么今天凑堆来了,教他等着。本官正在宴客。”
管家也瞧了瞧李浔,这年轻人坐在席上,不知是什么身份,只知是京党人。看着年岁不大,生的格外俊气,正饮着酒,数着琵琶和琴的拍子,坦然自若。
如今童蔡不睦,京党人在童家宴上这般自在悠闲,真是少有。
他只看了两眼,就退出去应付另一位来客了。
何志等在正堂。
管家见了他,躬身笑了笑:“何官人,节帅有事务在身,得待会才能过来,您先用些茶点。”
何志表情谦逊,低头抿了一口茶。
他来的时候,钟鼓已经响过,是戌时初刻。
这一等,又敲过了几声钟,一直等到亥时,阙月已上中天,他明日还要去衙门办差,如此一来今夜是睡不成觉了。
童贯终于有时间见他。
何志等在门外,瞧见另一边,一个年轻人被仆从簇拥着离开,一身白衣,走在雪夜的庭院中,那姿态看着不凡,不知是什么人。
夜色朦胧,相隔又远,他瞧不出长什么模样。
何志心里微动,再被带进书房的时候,心里已经用上早就做好的腹稿。
“某何志,为解监军之忧而来。”
……
李浔走在庭院里,衣襟上沾着淡淡的酒气,被冷风一吹,分外清醒。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注视,远远瞧了一眼,正看到何观那二弟正站在童贯书房的门口。站在烛光下,从黑的地方看亮处,看得一清二楚。
衣服瞧着有些发皱,应当是等的久了。
李浔算了算宴上看到管家站在童贯身边禀报,算着时间,何志应当等了一个时辰。
能让何相公的次子在夜里等一个时辰,应当不是小事。
这么想着,第二天来到部堂,看到何观正低头读着书,他旁敲侧击问。
“呈君瞧着气色不错,可是又吃了那萝卜羊肉?”
何观见到是李浔,这些日两人熟悉多了,在何观心里志趣相投,已经算得上是好友。
他正译到一半,不想放下,对熟悉的人就稍稍放纵些,头也不抬回答说:“昨晚倒是没吃,我阿弟不知去做了什么,回来的那样晚,我让给他吃了。”
没想到何观这样轻易就提起了何志。
李浔装作不了解,问:“呈君的阿弟,可是何志?”
“就是彦时。”
提起兄弟,何观放下翻译到一半的辽文,叹气说,“这些日不知他有什么事要做,竟然比我还忙些。不是在官署,就是在他院里的书房,连饭也顾不上吃,羊肉都温给他了。”
李浔已经从戴平安那边查过。
他知道,何志的同僚可不像他这样忙,昨日刚聚在一起吃花酒,还做行酒令,同僚之间悠闲得很。
只有何志自己这样忙。
这么大的疏漏,何观竟然不起疑?
念起昨晚看到何志等了一个时辰也要见到童贯,还是在这种局势混乱的时候。
李浔想了想,提醒何观了一句:
“我朋友昨日出门,还瞧见他们同僚聚在一起喝花酒,身旁还有不少伎子小唱,可不像是很忙的样子。”
他笑着问:
“没听他说见到你阿弟,许是被人遮挡住了,不知他身上可沾着胭脂味?”
何观想了想。
“是没闻到什么古怪的脂粉气,彦时一向洁身自好,没有参加这种聚会也是应当。”
李浔见他没有起疑。
又提醒了一句,这次说的比较明白。
“他们同僚之间吃喝聚会,我瞧着也不是很忙,如何令弟每日都要忙着公务?”
何观这次面色终于动了,他思索起来。
李浔低头读书,瞧了一眼何观的桌案,眉头微微挑起。
“呈君还会辽文,真是博学。这是哪本书?”
萧随已经跟着使团回到辽国去了,临走非常痛惜,依依不舍和李浔府上的羊肉分别。他的辽语学到了一半,正缺个老师。
三言两语,就重新聊到了做学问和治学上。
让那些悄悄打量这边的同僚们不再理会。
何观把彦时的事情揣进肚子里,耐心给李浔指着上面的读法,他授课多年,耐心奇好,又博学广闻,对天文地理宋辽风物都有涉猎,是个很好的老师。
何观说:“你要是对辽文感兴趣,每日我教你就是。”
做自己喜欢的事,何观面上看着有了几分光彩。
他没忘记李浔说的话,下了衙门后,没先去看望那些屋棚修到一半的流民,而是回到了何家,来到了他二弟的书房前。
屋内点着烛火,何志专心致志看着上面的图册。
见到有人进来,不在意地抬起眼睛。
见到是他大哥,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很快放下书,随手把书堆回到桌案上。
“大哥来了,怎么深夜过来?”
何观面有忧虑,被他压下。
“瞧瞧你在做什么,太操心公务也不是个事,能分给同僚的还是要推一推过去。不能什么事都担在自己身上,哪有这样糟践身体的?”
他劝说着二弟。
何志笑了笑,请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亲自给大哥倒了一壶茶,见到茶汤色浓,才笑了笑:“这几日忙碌,忘了泡的是浓茶,我重新给大哥泡一壶。”
何观拦下弟弟。
“哪用得上你再泡茶,浓茶我便不能喝么?”
何志被拦下,笑着说:“那大哥今晚可睡不着了。”
何观拿起弟弟亲自倒的茶盏,心里熨帖,自从之前兄弟二人谈过一场,就没再有这样的空闲详谈。
他说:“我陪你熬一宿就是。”
兄弟两人都喝了浓茶,精神了一点,何观旁敲侧击二弟为何这般忙碌,是不是被官署里的同僚欺压了,没有问出结果,反而被安慰了一通。
聊的起性,口干舌燥。
何志端起茶盏,喝下有些凉的苦茶。
润了润喉咙。
他问:“大哥这些日还是往城外去。那些流民可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