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3章 什么狗恩公(1 / 1)李清炯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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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就有三四个人推开屋棚的破门,从棚子里钻出来。

“算我一个!”

“聂二,也算上我!”

有几个人掀开破衣裳做的门帘,往外瞧着打量,像是在犹豫。

聂罗环顾一眼,只见到四个人出来。四个人能成什么事?按照他的预算,如果他们能有四百号人,别说是进城,把那些狗大户洗劫了都能行。要是能有四十个人,那也够他们一哄而上,从城门里挤出去,各奔生路。

再不济十四个也行。

只有四个,那他聂罗就只能带着他们,在官兵面前跪下讨饶了。

他抹了一把头上冰冷的雪粒,抖去破烂衣服上的雪。

大声说:“这雪下的这么大,再这么下早晚把这棚子也压垮了。我们人多,往城外奔去,那两个守门的官兵必然拦不住咱们!”

“到时候进去了,就往里钻,他们肯定找不出!”

又有几个流民抬头看了看落下的鹅毛大雪,狠狠心,迈了出去,从四处漏风的棚子里钻到外面,顶着风雪跺了跺脚。

“聂二哥说的是!咱们人多怕他个鸟!”

有人附和:

“这雪是大,俺棚子都直晃悠。”

“我这也是,真他娘的冷。”

“等着也是死!管那么多作甚,就跟着聂二干一把!”

黄三娘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起,抬起脏兮兮的脸,往棚帘那的缝隙,悄悄打量。

刘大哥在里面坐不住,一掀破布帘,赤着脚踩在雪地里,上面有许多伤口和厚茧,黑的发紫。

“算我一个!”

帘门没阖上,嗖嗖刮着冷风,黄三娘犹豫了下,捏了捏衣角被她一直藏着的十一个钱,里面被她塞了碎布,干活的时候铜板不会互相撞起来作响。

她的手又瘦又黑,细细长长冻的发肿。

掀开帘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外面打量。犹豫了半晌,她站起来,在棚子里弯着腰,跨出那狭小破烂,被朔风狂吹的破布门。

那根本不算是个门。

聂二哥说得对。

黄三娘想,这么大的雪,就跟压垮她家房梁的那场雪一样大,她爹娘和三个兄弟就死在这,她继续在这留着,不被雪埋死,早晚也被冻死。

她踩着自己编的草鞋,细瘦伶仃地迈出去,跟着大伙站在一起。

外头已经有了许多人,嘈嘈杂杂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毫不怕冷。

黄三娘木楞地在棚子前站着,被一个汉子推搡了一把:“小儿一边去,你能做什么,还是不享老子的福?”

黄三娘就往边上缩了缩,站在流民的一角,听着大伙一起商量做事。

雪满天的飞,已经盖过了脚面,黄三娘只有用力跺脚,才能不让雪积在脚上,刺的发冷发疼。

她抬着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风雪太大,蒙住了视线,只能看到很遥远的地方点着灯火。

听刘大哥说,那就是城门守卫的点的灯,都是官人差爷住的地方,舒坦着呢。

耳边大伙一直在说话,黄三娘努力睁着眼睛,去看那火光。

她心里想起那甜水的辛辣味,喝下去像吞下一团火,一点也不冷了。菜是用猪油炒的,还放了盐,她娘都不舍得放盐,黄三娘活到这么大,头一回知道饭菜能这么好吃。

可惜后来发了两回都被人拿走了,没让她吃到。

黄三娘缩了缩脖子,站在远处,跺着脚听聂二哥说话。仿佛只要把头缩的够低,冷风就不会顺着领口,钻进肚子里。

聂二哥声音很大。

“顾大和顾二为什么死,就是因为他们听了那些狗娘养的管事的话,以为这些管事真是为咱们好,能让大伙吃上一口热饭!”

“就图人一顿饭,他们兄弟俩就死了!”

“顾大和顾二你们也见过,他们生的最结实,就算挨饿不给饭吃都能比别家多活两天,怎么就进了那宫,一下子就死了?”

“这就是害人!”

“他们把顾大顾二害死了!现在还要害死咱们!”

“把你们的棍子石头都带上,这回是给自己挣命!谁怕谁是软蛋!”

黄三娘也握紧了自己最相中的那块石头,凿冰几十日,她已经知道如何做会最省力,也会挑选什么石头砸一下最能把冰砸下来。

她再看向城外,愣住了。

雪地里,有一个背着书箱的茫茫影子。哪个书生在风雪夜还要前来?

黄三娘对这人非常熟悉,几乎看到个影就能认出。

她难得破了声。

“恩公来了!”

……

……

何观背着书箱,一只手还提了两包红糖,是他从果子行额外买的,身后还有两个家里的侍从,帮他推着板车,提着烛灯。板车上有着两桶滚水,走了这般远,已经温了。

这次过来,却见到这些流民一个个站在雪地里,个个手上拿着家伙。

许多人都攥着石头。

何观一愣。

“你们又要去凿冰?”

流民一见到他,闹哄哄的议论静了静,没想到这个时候帮他们的恩公会来,几乎下意识换成了笑脸。

被手里的家伙冰了一下,看见棍子和尖石头冷硬硬地被攥着,流民一个个愣在原地,有些呆,怕被恩公瞧见。

聂二站出来,脸上带笑。

“恩公来了。”

木棒压在身后,手指微松,预备一会找个不起眼的时候放下,别让这官人瞧见。

何观点头。

温声说:“我瞧雪下的这般大,给你们带些热汤喝,这里是红糖,加进去也能暖暖身子。”

“多谢恩公!”

“恩公给咱们发甜汤了!”

聂二指头松松拿着棍子,用身子遮掩,他扭头看向身后的那些汉子。

“都去棚子里,把竹筒和碗拿过来!没有的互相凑一凑!”

那些汉子带着家伙钻进棚子里,这些棚子都用木头勉强支撑,木料就是眼前这何恩公给他们的。

再出来时,手上都不见了木棍和石头。

何府的侍从把那两包沉甸甸的红糖倒进热姜水里,这么两大桶水给这些人喝,根本不够,只能勉强甜甜嘴,知道红糖是什么滋味,不至于被冬雪冻死。

就连黄三娘放下石头,钻进棚子里拿出自己珍惜的竹筒。

抱着竹筒,等着舀水喝了。

她心里期盼这些恩公能多待一会,亲自把这热汤发完,不然若是让聂二哥或者旁人舀汤,东西早就让前头的人喝完了,她连个甜味都喝不上。

在夜里,何观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只自己笑着。

他站在板车旁,问聂罗:“如今还缺多少床被褥?”

“大伙几人盖一个,不冻死就成,要是想让人都有的盖,那得再有三十床。”聂二小心着说。

对眼前这恩公,他只知道是做官的,不知具体是什么身份,家里有多少钱。

不过仆人都比他们村长穿的好,应当是大户人家,有的是钱。

既然是当官的,怎么不能让城门打开,把他们放进去?聂罗在心里腹诽着,这念头在他心里短暂地划过一瞬,就更加躬了躬腰。

三十床被褥。

“我知道了。”

何观记在心里。他做事一向不喜欢提前宣张,也没有承诺会把这三十床褥子补上,免得让这些人空欢喜一场。

明日去典当行瞧瞧,那里的用具要比旁处便宜许多,再把自己喜欢的那笔筒卖了,应当就能凑上。

何观接济流民的事,没教他父亲知道,不走府里的帐,花的全是他的俸禄。

他这次前来,是要给这些流民一个前路。

冬日里喝上热汤何其难得,甜滋滋的味道一口暖在心里,热热辣辣的,黄三娘抱着竹筒,小口小口喝。

她余光看着远处的恩公,十分机警。

黄三娘喝的无比珍惜,预算等恩公一走,就立刻把竹筒里的全都喝完,省的又被人抢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她刚想着要是能喝上一口甜汤就好了,现在就喝上了,虽然没有前几日喝到的那桶甜,但也是甜汤。

整个竹筒里的热姜汤都喝完,黄三娘觉得暖和多了,抱着竹筒,小心翼翼舔着竹筒壁上的甜水,希望能再刮出几滴。

恩公真是个大好人。

看着这些流民都喝上了热汤,何观对一旁的聂罗说。

“我听闻如今景灵宫那边招人做工,一日给四十文工钱,包两餐饭,那些人的吃食能填饱肚子。”

“你们若是去,我就同那管事说一声,让他多照应下你们。”

隔着夜色,何观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烛火只在班车上,被侍从提着,只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

聂二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愣了一会,想要仔细打量着这恩公的脸,想看看他是什么心思,但夜太黑,雪下得太厚,看不清那张脸。

他压着心思。

问:“什么宫?”

何观说:“景灵宫。就是官家用来祭祀先祖和黄帝的宫宇,一共有十……”

聂二根本没听懂。

又问:“四十文钱?”

“是,我去瞧过,确实是四十文。”

聂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还包饭?两顿?”

“是。”

何观说,“我已经查过,如今那处已经换了管事,前头那马管事贪墨甚重,委屈了你们,如今换了朱管事,又有我提前言语,不会教你们受到欺辱……”

聂二的声音骤然拔高,变得很大,在雪夜中划过。

“什么马管事!让老子做活的就是朱管事!”

何观愣了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话那么大声。

他张了张口,准备解释一下……

何府的下人不知这卑贱的流民说着话,如何忽然变成这样。莫非是染了疯病?两人皱着眉,准备上前压住对方。

他们自小跟着何家的大郎身边做事,很会知人观色,不会让这些流民冒犯了郎君。

看着两个下人靠近。

聂二抽出棍子,重重打在他们身上。

厉声说:“原来你们也不是好东西!原来你也想害我!”

旁边刘大瞧着,叫了一声:“聂二,何官人怎的也让我们去修宫?”

又有人听见,两口灌下热汤,帮着聂二制住那两个下人,捡起石头一通乱打。

“就是,前面去了几百人还不算完,什么房子能要那么些人去修,把顾大和顾二都修死了!”

“一天四十文,还管两顿饭,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凭什么能轮到咱们?”

聂罗沉着脸。

想到早上听到的言语,脸皮绷的更厉害。

他扬声道:“都拿出家伙,这何官人也不是好人,他也想害死我们!”

“什么鸟管事,咱就没听说那管事姓马!都是他编的!”

越想越是如此,聂罗沉下心,把那挣扎乱动的何官人踹倒,砸昏过去,下了定论,“他给了咱们这么多好处,哪有这样的好心人?!”

“他就是想要我们去给他干苦工,想要我们的命!”

汉子们都提着棍棒,攥着尖锐的石头。

那下人看着这帮暴民,嘴唇颤了颤,哆哆嗦嗦地说:“我们官人是相府的大郎君,要你们的命作什么,就算府上缺人,难道还不能去牙行买么……”

刘大一脚把他踢倒。

他根本没听清这人说什么,直接把那下人的衣裳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顿时暖和多了。

刘大眯着眼睛冷笑:

“什么鸟官人!都是狗贼!”

旁边的流民见到,也把另一人打倒在地,攥着石头在对方脑袋上砸了几下,一直到人不动了,就把那人的衣裳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鞋脱了踩在脚上。

冬夜,在这大雪之中,也显得没那么冷了。

聂罗还想要细听那下人说了什么,想听出这何官人是什么出身,被刘大一脚打断,只得作罢。

他们被欺辱了两个月,泡在冷水里任人作践。没有半分钱,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牲口都不会跟他们一样。

所有人的愤怒已经是弦上之箭,不得不发。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

黄三娘忍不住叫了一声:“何官人是大伙的恩公!”

“什么狗恩公。”

聂罗啐了一声,踩在何官人的身上,棍棒重重一敲,从他身上踏过:

“大伙带上东西,跟我聂二走!”

“咱们进城!”

流民们哄乱一团踩过,还顺了那板车和两个木桶。

天上仍下着冰雪,白寂寂一片。

地上有一个皱巴巴绿色官袍的人,不远处还有两人,大雪盖地,盖住一片脏污,盖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头发,他们的眉毛睫毛。

皎洁的月光照在雪地上。

照着何观不肯闭上,死死瞪视,固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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