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平安也有一件事没想通。
“郎君,为什么何执中会如此倚重您,堂堂相公,他手下就没人手?”
李浔倚靠在车壁,这一日奔波下来,几乎没怎么睡过。方才同朱三郎说话他刻意压下疲倦和困意。
现在面对戴平安,才露出几分倦意。
李浔垂着眼,听着车轮轧过雪地的簌簌声。
想起何执中,他很淡地笑了笑。
“说是照拂长子的友人。”
李浔轻声说:“实际上,他恐怕已经猜出长子之死有京党和童贯插手,朱家只是明面上的人。既然有童贯和蔡攸在其中,我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他把这事在心里琢磨了几圈,越想越兴味索然。
“丧子之痛刚起,就能同我光冕堂皇说那些话,短短时间就能做到这些,不愧是位列宰执的重臣。”
“只是再老谋深算又如何?何执中恐怕想不到这主意是他次子出的。”
“何观这样的人,竟然有个这样的兄弟。”
戴平安静静听了半晌。
他扯了扯嘴角,想到何观那样的人,竟然真就被这一帮虫豸害死。
他道:“这些人斗来斗去,为个权财就要争个你死我活,看来也跟我们这些抢食的叫花子没什么分别。”
李浔轻轻颔首。
他闭上眼睛,靠坐在车厢的软垫里,听着外面的雪声。
戴平安问:“郎君说的那什么难得是什么东西,听着颇有道理。”
“那是五斗经中的一句。”李浔说。
他学这些经典是入太学之后的事。
徽宗皇帝崇道,满朝公卿也跟着崇佛信道,李浔自然要多了解一些道家和佛家的东西,以后同人谈起时言之有物,避免露怯。
同朱三郎交谈的时候,他忽然想通一件事。
他喃喃道:“我先前还在想,朱三郎年轻,做事或许不密,但蔡攸和童贯却不会如此……想了半天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这些人会迟迟不来。”
“没想到还是朱蒙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原来在他们眼里,何执中会把那些流民直接做掉。”
“这样笃信……”
李浔思索着说,“应当是何志答应了他们什么。”
戴平安思索着李浔的话。
他问:“这就是郎君要瞒着那刘克,把那别庄看的那样严实的原因?”
“是。”
戴平安跟在李浔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他掀开帘子,外面的夜色浓深,冷风呼啸着灌进来。
外面已经挂起了灯笼,临近年关,京中的百姓都在门前挂起灯笼,都在家中备上粮食和腊肉,呵着寒气度过这个冬天。
李浔也看到外面挂起的红灯笼。
“快到年关了。”
“是快过年了。”
戴平安嬉皮笑脸道,“郎君你成日跑在外头,连腊八粥都没喝上一碗,那天小娘子在家里盼着你回来,仰着小脑袋,在谷九那里守了一天的门。”
腊八那天,就这样过去了。李浔回想了下,自己那日应当是去了酸枣县查帐,没有回家。
提起妹妹,李浔想到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支着等他回来。
他笑了笑:“是我的错,今年过年一起聚一聚。”
他说:“再给那些乞儿熬几锅粥,买两头年猪过去,他们为我这样奔走,也该过个好年。”
过年。
戴平安有十几年没过上一个好年。
自从孟皇后被发落,他长姐和养母获罪,还有官差查他,只能在街头讨饭过活,戴平安就再也没体会到过年的滋味。
稍一回想。
就想起家中腌好的腊肉挂在房梁,想起外面下着大雪,想起他十岁出头,窝在灶台前烤着火,帮养母烧柴,给长姐递东西。眼睛看着锅里的饭,嘴里被塞了一小块干干香香的锅巴。
被李郎君这么一提起,戴平安心里多了几分期待。
今年就可以过个好年了。
他说:“那些乞儿里确实有不少好苗子。张瑞不过十八,还未成丁,秦肆人也不大,这一大一小做事倒是稳当。”
“他们已经把城外那些流民打探清楚了,不少流民仍在城外,缩在棚子里连个年都过不成,有不少人已经收拾包袱走了,看样子是准备返乡。冬天雪深天冷,他们才走半日,走不了多远,若是去追,两个时辰就能追上。”
“这些丁口有上千之数,不知郎君是什么想法。”
李浔想了想。
他道:“挑一些可用之人,带到酸枣县的宅子先落脚,让他们暖和两天,带去乌江县,让张县令和余光亮去管教。”
“今年春天又要让这些人种棉,又要春耕,最急需人丁。”
“小的回去就去安排。”
谈完正事。
戴平安嘿嘿笑了下,他道:“郎君不知,张瑞那小子有点意思,他在外头遇到了蔡家人,转头就说自己是童监军府上的,等这些人走了,又遇上了童家人,就说自己是蔡府的家丁。”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糊弄人真有一套。”
李浔失笑。
随着两人说话,马车一直走着,离家越来越近。
门口忽然跑出来一个不大的身影,李浔下了马车,愣了一下。
“长乐,天这么冷,怎么跑出来了?”
各种烦心事像一下没了踪影,李浔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
小孩嚷了几声。
天色很黑,她还要从自己小小的书箱里拿出纸笔,想写东西,但被上面的扣子冻到,一时半会打不开,低着头捣鼓着书箱,小眉头蹙起。
冷风吹着,看到小孩这样,他直接抱起妹妹,用身上的披风裹住小孩的后背,看着对方冻的绯红绯红的小脸,也一起罩进暖和的披风里。
提起那小小的精致的木头书箱,有什么话,等进了室内再看。
一直走到正堂,李浔才把小孩从披风里抓出来。
小孩脸红扑扑的,捂着自己脑袋叫了一声。
被披风一盖,她头发蓬乱,毛毛躁躁。看到头发上面的珠花也被刮掉下来,李浔有些心虚,把掉下来的珠花重新夹在她的发间。
小孩子的头发又细又滑,一下整个发髻都歪了下来,李浔试图扶正,但无果。
他只好道:“这样也很好看。”
李长乐愤怒地瞪着他。
李浔又说:“让戴平安差人给你买几个珠花,红的绿的粉的都买一样。”
看着小孩不答应,小小的眉头蹙着,打开书箱,拿起笔就写东西。
【哥哥不守信!】
李浔看着她歪歪扭扭写下这些,心里惊奇,七月的时候这小孩还不识得几个字,如今居然连守信都知道了。
“长乐学的这样好,真是极有天赋。”
对于小孩,他从来不吝夸赞。
李长乐悄悄把后背挺直的了一些。小脸冷风里冻得通红,现在进了室内也是绯红绯红的,瞧不出是不是变红了些。
李浔看的好笑,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什么不守信。
他答应过长乐什么?
实在想不出,李浔看向一旁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戴平安。
难得能看到郎君的热闹,戴平安一乐。
在旁边提醒说:“郎君先前答应过,一起同小娘子喂猫。之前也答应过,一起去院子里玩雪。还答应过,等小娘子吃完那些药,就带她去大相国寺玩。”
李长乐人小,脑袋小小的,都不记得兄长答应过她那么多事。
见到戴平安提起来,此时全都回想起来了。
乌溜溜的黑眼睛盯着李浔。
李浔终于想起来了。
一起喂猫,他当然是喂了的,只有刚聘猫回来当作长乐生辰礼的那一次。一起到院子里玩雪,带妹妹去大相国寺玩……这些李浔……
自然是真想不起来的。
他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戴平安。
李浔道:“明日刚好旬休,哥哥先陪你喂猫,喂过猫后就去看院子里的雪,晌午暖和一些,我们就去大相国寺,可好?”
小孩点了点头。
李浔揉了揉她的脑袋。
把她摇摇欲坠勉强夹起来的珠花全都揉掉了,脑袋蓬乱,气的小孩又叫。
大晚上的……
李浔只好重金请来梳头娘子把妹妹的头发重新扎好,又允诺出,等她再喝一旬的药,好好学十日的字,如果做的好,下个旬休就带她出去一起和那个胖哥哥玩。
想到出去玩,小孩眼睛闪闪亮亮,非常大度,也不追究兄长先前做的那些不信的事了。
她答应下来,用力点了下头。
头发被梳头娘子编着方便睡觉的辫子,这么一动,拽疼了一下,又叫一声。
趁着妹妹还没哭出来,李浔抓紧离开正堂。
戴平安也跟了出去,充满同情地看了小孩一眼。
喝那么多苦药,又要写那么多字,只换了本来就会带她去的聚会,小孩子真好哄。
“郎君也太坏了些。”
李浔笑了笑,“多喝些药对她有好处,之前的大夫不是说,只要仔细调养,说不定哪天就能重新开口么。”
戴平安张了张口。
朱家派人请了院正过来,李浔那日不在家中,这些都是他张罗酬谢的。
太医院院正说,小儿并没有什么毛病,这般说不出话,是心疾难医。
那老头摇头说了这句话,也没有开什么药,只看了家中给她时常滋补的方子,说这个就很好了,便离开了。
心疾难医。
戴平安记得自己说给李郎君的时候,对方只听了听,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晚上却陪妹妹玩了一会,团了一团纸逗着猫玩。
第二天,书房的架子上,却多了好几本新买来的医书。
戴平安不知道小娘子什么时候能说出话,只让人小心把书架打扫一遍,让后院那些少年人多同小娘子一起玩,尤其是白二那天真的呆子,两个小孩一处玩正好。
想起这些,戴平安道:“只是那药也太苦了,闻着都苦,不知大夫是不是开了黄连在里头。”
“小娘子每次喝着,眉头都蹙地极深。”
“明日再请个大夫,”李浔说,“多花些钱,让他们改改方子,斟酌用药,看看能不能滋味好些。”
说完这番话,两人已经到了书房。
秦肆蹲在院子里抠土,张瑞看着他抠土。见到李郎君过来,一大一小全都站起身,走进书房。
李浔坐在椅上。
他先对张瑞说:“戴平安听我提起你做事,确实稳妥机敏,做得很好,回头去账房领十贯钱,这是你的奖赏。”
张瑞眯着眼笑。
他道:“这都是郎君教导有方,若不是您提醒,我自个也想不起能装做事蔡家人。”
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张瑞感慨说:
“怪不得那些当官的都要依附京党这棵大树,别说是那些做官的有倚仗,连我们这些下面的人说是来自蔡家,那些下人们都恭敬的不得了。那管事还把消息同我说了一遍,当我是衙门里的上差呢。”
听张瑞说话,戴平安这才知道,先前张瑞那般机灵,原来是受了郎君的指使。
李浔听他说了半晌。
问:“那些流民如何了?”
张瑞道:“那些流民有大半不知发生了什么,毕竟有上千人,前头做的事哪能教所有人都知道?只听说是他们这些人犯了事,衙门抓了一批人,也只知道顾大和顾二死了。”
“他们怕被一起连累,再都被衙门的人抓走,昨晚都收拾东西要走,连棚子都不要,还拉着我一起走,说要逃回到京畿。”
李浔点点头。
他看向另一侧,视线略微下移了移,问秦肆:“你打探出了什么?”
秦肆眼睛漆黑。
只说:“那些人应该今天死了不少。”
看到几人都看过来,他被几双眼睛盯着瞧也不见害怕。
“我年岁不足,个子不高,天色又黑,他们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叫黄三什么的。”
“这些人拉着我一起走,我看到远处有不少下人,不是普通的下人,那些人应该是城里的士卒,只披着下人的衣裳。”
他多解释了一句,“下人没有这般壮实的,见了人像是豺狼盯住了羊。走着走着,西边就少了好些人。”
张瑞没想到这少年胆子这般大。
他们有差事在身,还要回去给郎君做交代。他都不敢混进那些流民里面,秦肆就混进去了?
他问:“你就看着这些人被杀?”
秦肆笑了笑。
他眼睛黑的发邪,反问:“这些流民能亲手杀死何观,我为何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