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张了张口。
他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肩膀高的秦肆。眼前这人才多大,居然有这样一副心思。
憋了半晌,他道:
“那些人并非全是如此,而且是受了人鼓动,许多人并不知情。你年岁这般小,心肠怎么就如此偏激狠辣?”
秦肆瞧他一眼,余光瞥到李浔打量的视线。
才勉强开口。
他道:“若要做到你说的良善,难道要我一人去拦住几十个士卒?还是要我告诉他们要良善,不能偏激狠辣,他们就会放过这些人?”
张瑞皱起眉。
他如何是这样的意思,只不过看秦肆比他还年少几岁,人不丁点大,心却已经歪了,想劝一劝而已。
秦肆没有理睬张瑞的欲言又止。
他自顾自说:“你这样空口白话说些道理,倒是简单。”
秦肆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张瑞。
他问:“你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去救这些流民,想让他们免于被杀。不也是等着让我去死么?同我何异?”
“你……!”
他如何是这种意思!张瑞心里生出一股火气。
“行了。”
戴平安听不下去,打断他们,“什么良善不良善的,报个消息都能吵起来,再吵下去全都罚月钱。”
李浔收回视线。
他道:“那些士卒应当是童贯拨出去的精兵,城外流民就是被童贯处置干净的。”
李浔沉吟片刻。关于两人方才争论的内容,他明示出做法。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以自身性命优先,把消息最快报给我,若我不在,就报给戴平安。”
“戴管家若是不在呢?”秦肆问。
“徐伍,程善,宁二,皆可。”
秦肆点了点头。
等人都离去,书房里只剩下李浔和戴平安两个人,李浔在桌案上铺开一张新纸,写下几个名字。
何志,朱蒙,童贯,蔡攸。
又起了一行,写下:何执中,张商英。
戴平安看到这十几个轻盈灵动的小字,在一旁道:“郎君还在想何官人的事。”
“是。”
李浔同样瞧着这些名字。
烛火在室内闪跳,照在纸上,闪烁不定,忽明忽暗。
他缓缓说:“何执中不会想到,真正想要他长子性命的人,就是他的次子。”
“如今固然有许多办法可以让‘我’得知,何观之死也有他二弟插手。只是若我对他挑明真凶,他亲生子何志死不死,尚未可知,但离我们的死期就不远了。”
他笑了笑:“对这些朝公来讲,家丑不可外扬,做官最需颜面。”
戴平安也看着纸上的那字。
“郎君不愿舍下此人。”
李浔嗯了一声。
他道:“我同何观,相识不过几十日,论起来交情不算深,只是这样清雅之人死去,总让人觉得惋惜。”
“况且,何志是个心气颇窄的人,能做出让王黼在大雪中扫雪,暗中让台鉴那帮官员排挤的事,就已经可以看出此人不智。”
“何执中已经年老,一个心胸狭窄的蠢人继承家业,身处高位,总是危险的,不如提前做掉。”
戴平安在心里想着。
“郎君预备如何去做?”
李浔打量着那纸上的名字,思索着说:“让我想想……”
他在纸上写下自从入冬以来,见到或听到的一条条讯息,一项项列出来,试图梳理出能有什么破绽。
他要给何执中交差,换来一个承诺。
又要暗地里把这些事做成,给自己找出一条路。
……
……
何家的下人已经披上了白衣。
管事和得宠的下人穿的是绸子和厚实的细布,底下洒扫和力夫跑腿穿的是麻衣,都是一样的白色。和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互相映衬,看多了让人眼睛生疼。
何志晨起,喝了一碗红参茶汤,滋养身体,又夹了几样小菜。
大哥的两个儿子与他同席用餐,何志瞧了一眼侄子,见两个小儿眼睛通红,一看就是成日成日哭过。
再瞧两个小儿的饭碗,里面是些糙米,还有青菜萝卜什么的吃食,他低下了头,快速地扒了两口。
冬日菜蔬金贵,这些菜准是爹私下里让人采买给他们的,不知花了多少钱。
还好他大哥生的长子早些年病死了,不然如今活下来也有十七八岁,爹又该想着为长孙筹谋,如何入太学,从何处做官,做那些春秋大梦,也不见他多关心关心涣儿。
见孙辈都用的差不多了,何执中放下碗筷。
何志看到,也放下筷子。
对他爹说:“爹,大嫂。大哥的丧事都由我去办,只是那棺木还没有主意。城中那些铺子里的总没有自家打的好。我本想从西南运些木材,但听说都被朱家急着征走了。”
“这木料的事……”
何执中用力地咳嗽起来,肺叶呼哧呼哧喘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上不来气。
何志话还没说完,就关切地抚着父亲的后背。
过了半晌,何执中在帕子里吐出一口。
漱过了嘴。
何执中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说:“西南若是不成,就从北边运,朱家的手还没有那么长,不至于把我大宋所有的树全砍了。”
何志点头道:
“那就听爹的,从北边进。”
何观的妻子兰昭听着他们商量,并未开口,用帕子点了点眼角的眼泪。
只有何观的两个儿子睁着大眼睛,看着二叔和祖父说话。
用过餐后。
何志对他们笑了笑,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从衣袖里给他们一人递过一包点心,道:“方才有没有吃饱?二叔特意给你们留的。”
小孩抿了抿嘴。
看着那点心,眼睛一直盯着瞧,没有眨眼,却并不接下。
何志一瞧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这两个侄子被大哥和大嫂教的像个小古板,同何观简直如出一辙。
他笑了笑。
想起了自己幼时,祖父过世,他和大哥一起给祖父守孝,何志两个月没吃荤腥,当时馋的很,小孩子忍不住,就拉着大哥一起去灶房里偷鸡吃。
大哥抵不他央求,两个孩子一起当了一回偷儿,当时何观就是这样板着脸,被他塞了一块油滋滋的鸡肉,也蹙着眉,心神不定的样子,没有细品,两口就咽下去了。
回去还在祖父的灵前跪了两个时辰,希望祖父恕罪。
当时灶房丢了半只鸡,下人们还以为是闹了耗子,特意请了猫官捕鼠,好些耗子都遭了殃。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他和兄长也都成了大人。
兄长如今过世了。
想到这些事,何志弯起的嘴角,又抻平了些。
看着两个孩子,何志放轻自己的声音,同他们小声说:“这些是二叔给你们的,并不算荤腥,不算做不敬。”
“你们两个小的也要保重身体,不可为悲痛伤身,知道了么?”
何志摸了摸两个孩子梳好的头发,把他们抱起来垫了垫,直接把那两包点心揣进他们的怀里。
两个小儿被骤然抱起来,愣住了下,小小的身体都僵硬住了。
看他们这僵硬不知所措的模样,何志笑了起来。
担心怀里的点心会掉,小孩抱住了那不大的荷包。
何志把他们放下来,甩了甩手,小儿虽然一个只有六七岁,一个只有三岁,但沉甸甸的,结实得很,一看就养的很精心。
他道:“这就对了。”
大点的那个孩子拉了拉弟弟的衣袖。
声音很小很小很小的。
“谢谢二叔。”
飞速的抬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唇。
又赔礼道:“二叔,我们弄皱了你的衣裳,一会你还要去衙门……”
何志一笑,随手弹了弹衣上的褶子。
“这算什么,不过是去官署里瞧一眼,又不是正经上差。今日是旬休,你们知道旬休是什么日子么……”
他捏了捏侄子的小脸。
“等你们再大些,上了学堂,就会盼着旬休了。”
两个孩子年岁还小,之前只是被父母带着识一些字,会背一些诗。大的勉强读过诗三百和孝经,小的就在只知道嚷着一些诗句,都不曾去过学堂读书。
还不知道旬休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父亲那日会有闲暇陪他们一起读书,教他们写字作画。
纵然年少丧父,也有母亲抚养,有祖父庇护,生在相府,本就是幸事。
何志瞧着他们哭红有些发肿的眼睛:
“过些日子,二叔就为你们去找个好先生。你们可听过国子监祭酒蒋静?他治学颇盛,倒适合做你们的老师。以后有师长,有二叔陪着你们,府里还有婢子小厮陪你们戏耍。”
他蹲下身,用帕子擦干两个孩子的眼泪。
长叹一声。
“不准偷偷哭了,知道么?”
哄完了两个侄子,何志拉了拉衣上的淡淡的褶子,并不明显,他直接去了衙门。
休沐本是休息之用,但如今是十二月,临近年关,各种杂事堆积到一处,总有许多要吩咐的地方。
就连他在带着人修书,也不得清闲。
来到官署,见到几个同僚也在,何志点了点头,同他们打过招呼,就坐在自己座上。
一如往日,略过桌面上堆积的文书和各种纸张,拿起之前修正到一半的书,审着之前没审完的东西。
虽然杂事繁琐,但何志心绪还是颇顺,事情再多,一样样处理,总有做完的那天。
看着眼前的书卷,何志心里想着的确是早上的事。
大哥如今身死,停灵三月,他还要顾着办他的丧事,要让下面的人跑腿,从管家那处支钱,路途遥远,不知如何能在三个月内把木料送过来,爹说的从北面进,一来一回,再让工匠上漆,时间根本不够,真是老糊涂了。
或许,可以搜罗一下谁家有好的棺木,或是干脆让朱家从景灵宫那边予一份上好木料给他……
何志颇为头疼一点,他知道朱家和童贯急着让人顶罪,大哥死了也有两日,等明日,就是朝会那天,介时京党和他们两方自会安排人上奏,把事按在他大哥身上。
爹要是知情,准会被气昏过去。
好在有那封自请离家的书信在,人也已经死了,连累不到何家。
只是他两个侄儿的前途,三个侄女的婚事,说不定也会被连累进去。
何志已经为他们做出补偿,蒋静喜品玩金石,他私下重金置办了一副唐时孟襄阳的手迹,到时候送给蒋静。有国子祭酒收为弟子,前路如何受影响,也微乎其微了。
身为相公孙辈,本就出生高门,不愁婚事。等他升上去,到时候为三个小娘子费心挑拣些官宦子弟,婚事艰难又如何?
还有大嫂,如有再嫁之念,他就出些金银置办厚嫁的嫁妆。若是想要留在府上,相府想养一个孀居的大娘子能是什么难事?
何志自觉,自己已经为这些人找好出路,仁至义尽了。
想过这么一圈,何志拿过一张纸笺。
预备两处着手,既让人去北面采买木料,又书信一份给朱蒙那呆子,如此一来,棺木总有着落,必能让兄长丧事办的体面非常。
写完信,心事一了,低头再去看昨日未审完的书卷,就看进去了些。
墨笔勾勾画画,在需要修正的地方点了点,写下批示。
又留案一份,字迹稳而清秀,细如蝇头。
一直忙碌到了下午,连饭也是随意吃了两口,周边忽然嘈杂起来,何志不满地抬起头,见到是一些小官在窃窃私语,互相说着闲话。
想到今日是旬休,这些官员本就是额外过来做事。
他低下头,熄了心中批评的念头。没有追究。
不远处,几个官员对视了一眼,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下,推推搡搡,犹犹豫豫,都带着互相怂恿鼓励之意。
他们声音压的极低,互相议论了几句,让人听不出说了些什么。
何志见他们越来越不像话,声音不停,在官署里说个没完。
他抬起头,道:“要议就去外边议去。”
最后,有个小官站出来,走到何志面前,硬着头皮道。
“枢密院那边的批示下来了。”
何志皱眉。
看这些人的模样,难道是回的不大好?这书不过是上面的安排,修成什么样都由他一人主事。
他爹是宰执,怎么会回的很重?
新来的小官果然不成器,连这点事都做不成。
小官张了张口,不知要如何同上峰说话。他垮下肩膀,对着何志的视线,心里暗骂那些把他推出来说话的同僚。
他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很小声说:“枢密院说我们做的不成,我私底下求着问过他们,说是一到三卷还算好的,只需修改多处,四卷和第八卷需要重做,还有第六卷需要删去,七卷和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