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皱眉。
“胡言乱语。历来我们自己修书,枢密院都只是例行过一遍,就通过存案下去,少有过问,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意见?”
小官低着头。
何志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并不见这人答话。
何志想起先前这些小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就是在议论着这件事。
他放缓了语气:“你如实交代,我不问你的过。”
小官嗫喏,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回主事的话,下官确实问过,掏了银钱才撬出几句实话……那书令史只叫我莫要多问,他也并不知惹了什么事,只说是上面的交代。”
何志思索。
枢密院底下小吏的上峰,那可就太多了……
他问:“什么时候驳下来的?”
小官低头:“就是方才,两柱香前。”
之前交上去的文书全都被打了回来,厚厚的几摞堆在桌案上,何志看得心烦,连带着方才过目的那些也看不入眼。
到底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重重拂开桌面上这些乱七八糟堆叠的卷轴,何志先前的好兴致一扫而空。他瞧了一眼角落,那些小官都紧紧低着头,看得出他心绪不佳,一个个都不吭声,右手执笔,左手翻书,十分繁忙。
何志在心里嗤笑一声。
他收敛了下心中的烦闷和焦躁,不让自己的心绪被这件小事打扰。
“既然落下来重修,你们就一样样照做,改下去。”
想起今日是旬休,何志勉强宽容了几分,道:“今日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修正。莫要对外议论此事,若有人在外胡言乱语教我听到——”
他紧紧盯着属下官员,看了一圈。
“如今年关将近,大家安安生生过个好年,都别生事。”
说完,何志转身离开。
留下部堂里的低层官员小吏面面相觑。
见到人是真的走远了。
有人低声道:“都发落好的东西,为何突然要我们重改?”
“有几卷全都驳了回来,需要重新删了复写,这些东西年前就要封入库中,只有十几日的时间,如何来得及交?”
“不如让主事重新问问?”
他们交头接耳,声音很低。
有个青绿色衣裳的小官,苦着脸:“咱们且熬一熬,前些日主事的兄长过世了,恐怕他也没工夫搭理我们。”
“主事的兄长,莫非就是何家的长子?”
“是,之前是皇子的侍讲,叫何观,兄弟俩从小一处长大,之前我还见过主事的大哥来找他呢……那可是相公的长子。”
官吏们看了一眼桌案上被驳斥回来的文稿。
俱是叹气一声。
其中有人说:“咱们修了一年的东西就这样被枢密院落了回来,往年都是如此,凭什么今年查的这般紧?好没道理。马颉,你好好说说,到底那边是如何说的?”
马颉就是方才被他们推出来的小官。
他瞧了瞧门外,确定上峰是真离开了,才低声说:
“我之前没敢讲,但是见枢密院那边的态度,像是咱们主事得罪了人。”
那年老的低层官员嗤笑一声,他修了多少年书,早就摸清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也早就打听清楚其中关系。
“做什么梦呢?你们这些人知道咱们主事是谁?人家可是相公府里的公子,如今府上的大郎君过世,这位就是何家未来的宗长。”
“还得罪人?唯有别人得罪他,被发落的份。”
老官还以为有什么秘辛,听来听去原来就是这档子事。
他也懒得和这帮年轻人计较,甚至后悔和他们搭腔。
慢悠悠地道:“我看也别在这瞎想了,该改的就去改改,我看何主事心里早就有主意,大不了回家跟人老子一说,当爹的就把这事给办了。”
“你们在这琢磨,一点用也没有。”
说完,也背着手离开了。只留下其他官吏们面面相觑。
……
……
何志亲自同枢密院几个官吏送上了拜帖。
拜帖本该是提前送上,再约好时间过去,但何志哪有那么多时间,只能失礼了。
问了一会,终于有个枢密院编修司的编修愿意见他一面。
听手下人提到此事,何志终于松了口气。肯愿见他,就不是件大事。
他吩咐:“从库房提一根人参,再拿一幅画包上,一会随我送去编修府上。”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孟恩应下,他问,“官人,咱们何不跟相公说一声?只要相公发话,别说是枢密院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就是知枢密院的吴居厚吴相公,也会给咱们行方便。”
何志放下回书,用帕子擦干净手。
擦完才抱着手炉,淡淡说:“不是必要,用不着爹出面。”
他爹固然能出马帮他把这些杂事扫平,但只是修个书而已,这样的小事都用得着他爹出马,那还要他作什么?
若不是大哥死了,何执中还得一味惦记他的宝贝长子,真是糊涂。
何志要让他爹知道。
他这个次子,比大哥强。
不一会,下人就把礼包的十分体面文雅,小跑着送过来了,何志打量一眼,瞧了瞧天色,见到约定的时间近了。
“走吧。”
这次要拜会的编修名叫季功,字德青。年纪比何志长了十几岁,今年四十五,已经过了黄金年龄,论起来,也算是京党人,早些年和蔡京举办的崇宁讲义司的王汉之交好,因此得到了推举。
如今官品比何志略高一些,不过何志是相公之子,出入豪奢,父亲先前又同蔡京交好,算是庙堂里的前几号人物,只比张商英逊色半分。
故而两方见面。
编修季功,先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他眉毛细长,眼睛细长,脸也细长,肤白,皮肤滋润,保养得宜,看着比岁数还年轻要几分。
季功笑道:“这就是何家二郎,果然是英才,看着就不凡。”
何志也笑着拱了拱手,走了进来。
“是我叨扰了,深夜雪重,这样的冷天,我给德青带了支参,与红枣同煮,可暖暖身子。”
他同季功先前不过是彼此知道姓名,在朝会上见过面,并没有说过几句话,此次相见,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几分意思,颇为亲近。
何志走进来,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一圈,见到院子整洁,仆从都低着头,各司其职,就知道季功的妻子治家颇严。
所有用具都是上好的,看着富贵又不失风雅,许多园林和雕花的细节,倒有一些太师府的痕迹。
看来他送上的礼物,正好得宜。
何志笑了笑,耐着心,和季功用了两回酒,尝了一些对方府上厨子拿手的好菜,冬日也有鲜美的鱼汤,席间只有相貌寻常的婢女和小厮布菜,并不如何青葱美貌,穿着也不出挑。
半顿饭用下来,喝着季功递上来的清酒。
何志就已经对季功此人了解了几分。
他面上因为饮酒而浮现出微微的酒晕,倚坐在凳上,看起来只是酒醉随口之言。
促狭道:“我这突然拜访,倒是妨碍了德青与夫人相会。”
提起妻子,季功也笑了笑,他道:“哪里哪里,彦时莫要如何促狭我了,难得旬休,就让我们畅快喝些酒。”
“千金易得,美酒难遇,莫要辜负这樊楼的美酒,这可是范文观特意送来的。”
何志抬起杯子。
醉道:“好!那就与君共饮!”
又喝了一杯,何志开始试探着吐露心事,他一面喝着酒,一面低声抱怨道:“临近年关,琐事繁多,连喝酒也不成,好在今日空闲下来,能饮上几杯。”
季功喝的颇醉,身上都是酒气。
他宽慰道:“非是你一人如此,就连我们枢密院,也不得闲。自从吴相公掌枢密院,许多事需要重新调度,我这在下面跑腿的人,恐怕远不及你。”
何志关切问:“吴相公如今有七十了吧?”
季功:“不止,吴相公今年七十有三,老当益壮,听说每天中午还能吃上一碗饭呢。”
“那身子是硬朗。”
何志道:“你们枢密院的事也是难做,不瞒你说,德青,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想从你那问问。”
季功吃着酒菜,用筷子夹着羊肉吃,还细心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细致讲究地吃着,手很稳。
吃了两口,就拿过一旁的酒壶,倒上樊楼的屠苏酒,喝着酒。
府上都是自己人,季功早知道何志身份,见到这人的帖子送来,还琢磨了一阵,听了这么些话,还在想这人是来做什么。
终于是听到了。
他道:“彦时先讲。”
何志笑了笑,“放心,德青,我不为难你们。我不过是领着一帮底下的人修书,能有什么难事?”
“不过是有一部书修了好些功夫,今日被枢密院的一个人落了下来。你也知,上差难做,那底下人修了一整年,这么就要重新修正,时间又催得紧,心里难免不安。”
“领着这帮人做事,作为上官,总要多问一句。”
季功安静听了半晌。
等着对方说完,才抿了一口酒,重新拿起剃到一半的羊排,用筷子把上面的肉撸下来。
他笑着说:“这算什么,彦时也未免过于小心了。”
他吃着羊肉,听到是这件事,一颗心重新落回石头里,说的颇为轻松:
“不过是一部书,旬休日仍在值守的,都是底下的小官小吏,许多都是生脸新人,做事不纯熟,难免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替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季功说。
“这样,一会用完饭,我去给你写个条子,到时候让你的人拿给他们看。那些书,你们若是愿意改,就改一改,若是不愿,就就这么交上去。左右也是封在库里,没人去翻。”
何志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很快,他笑着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那就多谢德青了,这一杯酒我敬你。”
他道:“底下人做事不密,多有缺漏,我回去叫他们改改。”
两个人对视一眼,低头碰了一杯,从季功这了解了来龙去脉,何志放下了心,心道,果然是他想多了。
“季德青,你喝老子的酒!”
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两人都去看门口。
堂屋外,一个一身蓝衣的中年人笑着走进来,他隔着门,道:“远远就闻到酒味,还是我先前放在你这的屠苏酒,你如今就喝了?幸好老子过来,不然还不知道。”
季功看了何志一眼。
笑的有些歉意。
低声道:“这是秘书丞,范文观,酒是他送来的,被咱们给喝了。”
他跟何志刚通过气,彼此稍有一些交情,不愿意得罪了这位相公之子,季功多解释了几句。
何志笑了笑:“原是友人之酒。这范文观我先前也认得,听说经常和徐非白他们年轻人一处喝酒?”
季功颔首。
想起朋友没个正形,也不准备在人前替他遮掩,用酒杯掩着脸,笑道:“正是。”
范文观走进来,见到桌上不止一人,看到坐在一旁的人,总算意识到自己冒昧,赔罪道:“不知德青今日有客,冒昧前来,得罪了。”
何志遥遥举杯。
“这算什么,秘书丞的酒已经被我喝了。”
范文观大笑起来。
他刚从太师府出来,冬日夜早,路上沾了一身的寒气,很有些冷,见到何志这人并不责怪,面上也没有愠色,不由问:“德青,这位是……?”
季功给两人互相介绍。
介绍范文观,道:“这就是范文观,今任秘书丞,咱们喝的酒就是他的。”
又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何志。
“这是何相公之子,何志,如今在部堂修书。”
范文观笑容顿了下,何相公的儿子,这个名字刚听到不久。意识到自己停滞的久了,才重新笑起来。
“原是何志,果然英年高才。方才不知有客,是文观冒犯了。”
何志很通情达理,并不以为错,反倒同范文观喝酒。
酒水喝的多了,身上发重,何志请去更衣,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季功和范文观正在说话,见到他回来,笑着招手共饮。
三人一直聚到戌时正刻,范文观先长吁短叹放下酒杯离开。
用过了饭,也喝过了酒,门礼俱全,何志故意等着季功的条子,却总不见此人提起,试探着问,也被这人三言两语避了过去。
他心里奇怪,等到了第二日,上午时让人把书卷送到枢密院。
却再次被落了下来。
想要去见季功,枢密院里却不见此人,只说是公务繁忙,并不得空。何志心里蹊跷万分,昨日还相谈甚欢,怎么今日便不见人了?
他的心缓缓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