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宅院里,温暖如夏。房梁下挂着鸟笼,鹦哥拍着翅膀,身边围绕着各种青青翠叶,名贵花种摆在屋中,葳蕤繁华。
纵然是在室内,也能看到美景。
无烟的银丝碳安静烧着,婢子布过了茶,就侍立在一旁。
蔡攸饮着茶,屋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纵然是仆从百般处理,却始终是消不干净,好在他已经闻惯了。
周管家从外边走进来。
见了蔡攸,他躬了躬身。
“官人,已经知会枢密院那边,这下,不再有人帮何志递信了。”
蔡攸身上披着皮子,哼着市井里新传的小曲,神情自如闲暇。他看向对面坐着饮茶的人,笑道:“如何,已经办成,浔弟未免太过小心。”
“这下,该心无疑虑了。”
李浔坐在一旁,低头抿了一口茶。
“谢过居安。”
蔡攸略过仍躬身的周渤,他心中有件十分好奇的事,等着李浔回答。他问:“你是从何得知,何志欲……”
李浔找他不奇怪,得知他京党的人有在其中做手脚也不奇怪。
只是,李浔是如何得知何观之死,会同何志有关系的?
李浔放下茶盏。
道:“前些日在童监军府上,瞧见了何志一面,当时只看得出朦胧有些像,至于他来找童监军做什么,当时还未想清楚……隔日晚间,何观就死了。”
他看向蔡攸,声音颇有几分惋惜。
“我去枢密院一趟,落了何观的上书,没想到,还是无济于事。何观一死,接任何家的就是何志。”
蔡攸倚坐在软垫上,神情专注,烤着炭火。
“浔弟果然才气惊人,只是一面而已,何志自己恐怕都没往你身上去想,你却把整件事都串联起来,摸清了来龙去脉。”
他笑了笑。
几个月不见日光,蔡攸的皮肤苍白有些透明,他满身病容,只有眼睛亮的惊人。
“只是才气惊人,但难免年轻,我教你一件事。”
“若是你已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就要坚持做下去,莫因一些琐事变更念头,有了灰心之意。如此,才能成事。”
“譬如,既不愿见何志接手何家。从前我们想的是让何观接手,有长兄在,何志到死都入不得何执中那老货的眼。”
蔡攸烤着火,倚在椅上,神情悠然,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如今何观身死,那我们就要考虑还有什么其他法子,让何志无法掌家……”
李浔安静地听着。
他思索。
“我听闻,何执中有多位子嗣,只是家中三子四子五子都不大成器。”
蔡攸笑起来。
“浔弟已得到几分诀窍。”病居几月,他眼睛亮的惊人,“我们把欲念交给他们,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做去。”
李浔轻声说:“我知道了。”
“只是如此,何执中失了长子,次子也不得用,旁的子弟难以成才,等他一死,何家就要衰落了。”
方才说的太多,蔡攸低头抿了一口茶。
他成日思虑过多,身体衰弱,如今服着药,在这温暖的室内,倒是不如何畏冷,只是身子还是难以讲好,按大夫的说法,根基已然损伤了。
既有损伤,就需时常补进。
带着药味的苦茶入口。
蔡攸看向被素色绫罗封住的窗子,白蒙蒙一片,只透出光亮,却难以让人看出窗外是什么景象。
他瞧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朝局已在心中。
讥笑一声,道:“何执中那老货,成日装着糊涂,学经崇道,想着无为而治,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汉文帝。”
“想在官场上置身事外,哪有那般容易。”
李浔听着。
心里却想到,蔡攸不只是不喜何志作风,看这样子,对何执中在修缮景灵宫一事置身事外,也不满很久了。
蔡攸道:“明日朝会,我已让人上书,朱家虽办事不力,但仍有改过之心,我们再给他一道机会。”
他低声咳嗽着。
又用茶水压下嗓子里的痒意,帕子在嘴边点了点,说:“何观已经死了,我蔡家自然会备上厚礼。多的事,先不要管。”
他知道李浔同何观是同僚,一起在部堂做事,有些交情,这番话,是在提醒李浔。
李浔听了半晌。
他问:“朱三郎行事有差,不知为何他父朱冲,长兄朱勔还未赶来?”
蔡攸皱着眉。
他道:“冬日行路艰难,已发了信去催,应当快到开封了。”
李浔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饮过了茶,婉拒了一起用饭的邀请,李浔提出告辞,避开弯腰站着的周管家,离开了。
人离开后。
蔡攸这才看向周管家,眉头皱的很深,说多了话,声音很是沙哑:“你是说,你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被提走了?”
周渤还维持着先前禀报时的姿态,躬着身,垂着头,恭恭敬敬站着,身子已经僵住了。
他利落跪下。
低声说:“是,小人办事不力,还请官人责罚。”
蔡攸没有念着责罚他,而是问:“你做事向来稳妥,为何会迟迟不去?”
周管家说:“我们遇见了何志何官人,他说,他自会让他爹去把这些人做掉。小人想着,由何家人动手,更通情理,不教人察觉是我蔡家的手笔,故而未能及时赶到。”
蔡攸思索着周管家的答话。
他喃喃说:“何志虽狠毒,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让何执中没能第一时间处死那些暴民?”
周管家躬的更深。
思索了一会,蔡攸才看向周管家。
“先起来吧。”
“左右这些流民也翻不了天。你们日后做事,不要忧心查不查觉,是否通情理的小事,有我蔡家在的地方,就是道理。”
“成事第一,是否隐秘,倒在其次,若是能让人察觉,就把人按死,知道了么?”
周管家叩首。
“小人知道了,往后便如此嘱咐他们行事。”
说完,他才依着蔡攸的吩咐。
起身,站了起来。
蔡攸问:“你可有打探到,是什么人提走了那些暴民?”
周管家恭敬道:“已经问过穆县令,是何家人提的人,把百多个人一并带走,为首的是何家的一个姻亲,颇为年轻。”
蔡攸听完。
他拿过桌上的点心,一面拨着吃,一面悠闲道:
“原来是如此,我说为何。何志那小子再是无用,也不至于连这些流民都无法发落,原是何执中对他这次子起了疑心。”
周管家问:“官人如何得知的。”
蔡攸抿了一口带着香甜气的点心,舌尖一点甜,压住口中无处不在的苦味。
他缓缓说:“能使姻亲,都不肯使何志这亲生子,不是起疑,还是什么。”
“官人慧眼如炬。”
“我倒有些好奇,何志做了什么,能让他爹对亲儿子生疑。”
他没搭理身旁管家的吹捧,把盘中的点心很快吃干净,婢女很快又布了新的点心上来,清雅香甜。
“算了,先不想此事。”
蔡攸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刮掉身上的点心渣滓,扔回婢子怀中。
他道:“走吧,谏官和我京党人都到了吧,该出去见他们了,明日朝会,大伙有的是动作。”
周管家低声提醒:“在我来时,朱家三郎,朱蒙,已经等候在外了。”
蔡攸略一点头。
朱蒙来他不奇怪,今日聚在一起议事,本就是给他朱家收拾烂摊子。
他问:“何志呢?”
“何官人未曾前来。”
蔡攸哈哈大笑,笑完止不住咳嗽,他声音沙哑,声音掩不住讥诮:“暗中使计,害死自己的兄长,他自然不会出现在人前。”
“不知他百年之后,九泉之下面对自己的兄长,有何面目见人?”
周管家没有说话,只在前头带路,府上二郎的丧事还是他一手操办的。想到此处,心中总是多有感触。
跟在官人身边做事多年,不用提,周管家就知蔡攸是如何想的。
一个死人而已。
二郎活着的时候尚不如他,死后能奈他何?
走在去往正堂议事的路上。
蔡攸冷不丁问周管家:“周渤,你说李浔去见童贯,有没有说旁的东西?”
……
……
李浔回到家中。
戴平安道:“郎君回来了。小娘子还等您一起去集市。”
李浔颔首。
“一会就去。”
他早上刚陪长乐堆了雪人,从灶房拿了两颗黑豆作为眼睛。又给猫喂了煮好的鸡肉,免得猫儿饥肠辘辘,只能捉耗子吃。
长乐同猫亲近,时常把猫抱到一处戏耍睡觉,一人一猫互相依偎。猫儿若是以耗子为食,再成日被妹妹抱着,李浔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的。
他问戴平安:“别庄那百多个人,死了多少?”
戴平安说:“二十八人,除了为首的聂罗死了,还病死了两个,其他的只是身上有伤,人没大事。”
“刘克已经同咱们知会过,那剩下的百来个人,死的更是少,后面何家的下人管事们也都没了耐性,基本没有如何上刑。”
李浔问:“这些流民已经熬了两月,为何会病死两人?”
戴平安做事十分仔细。
他说:“我已经让人暗中查过,那些人本就病着,几个月都吃不饱,全靠朱家给他们的意念活到现在。如今发现自己惹了祸事,心中害怕,那口劲就松了。发了高烧,病死过去。”
他说:“府上已经在城外,暗中运走了三百七十八个流民,都是瞧着有救,又没掺和进来的。再要是运人,酸枣县那处宅子,恐怕不够住下。”
“再买就是。”
李浔说,“张德民近来在京中,我去同他书信一封,与他买个庄子,恐怕会便宜一些,就需要你们几个多费心了。”
戴平安也不嬉笑了。
“这是小的们,分内之事。”
他弯了弯腰,说:“我们这些,不是泼皮混混,就是更卑贱低下的叫花子,乞儿。家养的狗都比我们金贵。”
他声音很低。
戴平安脸上没有往日嬉皮笑脸,做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很认真地说:
“郎君做事,能顾念这我们这些贱命人,给我们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机会,不被人轻贱,瞧得起我们。已经让人感激非常了。”
“郎君一日用得着我们,我们就一日给郎君做活。”
李浔坐在椅上,耳边听着这一番话。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是乞丐的人。还记得之前八月的时候,陈信引荐此人,他看着戴平安,全然是个落魄的乞丐。
裤腿一长一短,身上带着臭味,脸也脏兮兮的。
衣上补丁叠着补丁,破破烂烂,磨损十分严重,瞧不出底色,不知穿了多少年。见了人直磕头,称呼他贵人,腔调流里流气,骨头突出,瘦的吓人。
若不是知道陈信的本性,知道他不会举荐无用之人,恐怕李浔也不会用他。
到底是什么时候,一个叫花子洗干净了脸,洗干净手脚,洗干净衣裳,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吃饱了肚子,不再那般瘦骨嶙峋。
膝盖也不再发软,不再逢人就跪。
李浔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说:“你们为我做事,本就艰难,若不能让你们丰衣足食,岂不是让我难堪。”
他道:“那些流民,先把他们洗涮干净,买些柴禾和衣裳,让他们过完这个冬天,请个先生,不必教什么大道理,我要他们识字。”
“那些杀死何观的流民,之所以暴起杀人,是因为被太多人轻贱。”
“成日埋首于河道凿冰,任人欺辱,是个人都能欺骗他们,是个谣言都会相信。我们要做的,就是教会他们分辨是非的方法,不至于再受人蒙骗,甚至犯下大祸。”
戴平安沉默良久。
“郎君是有义气的人。”
他跪拜下来,为自己和那些乞儿蒙恩下跪,也为那些苦命的流民下跪。
他道:“我不过是想到了可以利用这些流民,郎君是想教化他们啊。”
李浔没有自傲。
他说:“我让这些人识字明理,不过是因为已经看过了何观的下场。既然需要这些人为我做事,就不能让他们处于这种蒙昧,任人欺瞒的状态,做了旁人手中的刀。”
窗外大雪铺地,李长乐远远带着婢子在外面玩。
李浔遥远地看着她们,嬉闹的声音从雪地传到书房。
他说:
“人心怯懦善变,想要在其中走出一条路,总是艰难危险的,让你们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