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破布烂衫的流民把这不起眼的马车围住。
“就是他!”
这些人衣着破破烂烂,身子却强壮,膀实流畅,举起手中的石头、棍棒、柴禾,奋力砸了下去。
仆从奋力拦住这些人,被人重重一敲后脑,抬手扔到一边。
何志惊厥,只来得及吐出一句话:
“我乃朝廷著书郎何志,家父尚书左仆射加门下侍郎何执中,你们现在散去……!”
一流民放下石头,吹了吹手上的灰碴。
他打量着上面的血,摸了摸对方的鼻息,确认这人是真死了,看向身后一人。
“管事,他死了。”
管事瞥了两眼,瞧了又瞧被他们砸烂的马车,还有地上的血迹,挥了挥手:
“向来抢劫东西,哪有把值钱的家伙留在原地的道理,你们瞧瞧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把他抢了。”
流民们躁动骚乱一阵,低头把披风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把车内虽无装饰,但实则贵重的木料搜刮下来,甚至连马都带走。
那砸石头的人随手把石头扔下来,扒他怀里的荷包。
摸出来几张纸,捡起来瞧了一眼,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又塞了回去。
不久,这些人就把主仆二人并马车上的东西洗劫一空,披着衣服,佩戴着荷包,牵着马离开了。
被砸烂的马车里,何志身上脏兮兮,东西都被扒走,凌乱地倒在车壁内,神情强作镇定,瞳仁尖而小,像是看到什么恐惧震惊的东西。
在他身上,半露出信纸的一角,粗暴地沾着自己的血。
一个时辰后。
十几个仆从护卫匆匆赶来,再过了一会,有人赶到,抽出那沾了血有些脏污的书信,读了一遍。
他轻声念着:
“余何观,以父母之恩而得生,以祖辈之积而得养……幼时家祖过世,盗肉而食,诚非孝顺之人,不守孝悌之道。庸碌三十余年,已近不惑之岁,未能自立。如此侥幸三十六载……”
“今自逐离家,另谋生路。”
那人紧皱着眉头,喃喃说:“这是大郎君写的离家书……”
刘克思忖了半晌。
他打量着这些马车被杂乱的细节,“砸伤,打伤,没有刀斧的痕迹,银钱和值钱的物什都被劫掠一空,看着是为求财啊。”
“求到了何家人头上,大郎才过世没有多久,二郎就也被流民打砸而死……奇怪。”
刘克回身,看向这些一个个手足无措的仆从护卫。
声音沉了沉:“确实是二郎,相公如今又折了个子弟,你去知会府里,让府里派人来收敛尸骨,把人带回何家吧。”
刘克看向远方,仔细打量泥地上的印记。
“马蹄印是往西边走的,你们都把刀握在手里,不要入鞘,我们过去瞧瞧……”
……
……
樊楼,西楼里。
几人正用着饭,樊楼的上菜极其繁复,客人吃着也并不快,筷子只是动一动,更多的是在相谈。
其中主菜的烤羊还未上,三人已经吃的半饱,为了留出肚子,喝着茶,听着杨中立讲书。
说书人已经讲到一半,正讲到唐明皇宠信安禄山,尝谓力士:“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那一回。
李浔抿了一口茶,坐在窗边,看向外面的街道,吹着冷风醒神。
何三郎与何四郎听的无聊,一手喝茶,一手举着筷子,谈起朱家运船挖河道的事。
四郎何遂骂道:“朱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栽赃我大哥,谁不知城外那些流民就是他们惹来的,这些人害了我大哥不说,居然还敢把罪责怪罪到我大哥头上,真是好胆!”
“幸好官家识人清明,不然岂不是冤枉了我何家!”
这些怨气,何绍与何遂都是埋在肚子里的,面对着眼前这位兄长的同僚,两相交情一向好,才就着茶水,吐露出去。
坐上,何四郎倚靠着案几,越想越愤然。
“那些言官也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朱家安排的人,不知私下里又许了什么好处,是高官厚禄,还是千亩良田,连大哥这般的君子也敢劾奏,真是蛇鼠一窝!”
何三郎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让四弟收敛点。
他看向李洵,问:“洄之为何一直临窗吹风,莫非有些累了?”
李浔摇了摇头。
“只是醒醒神。”他指了指窗外一群人戏耍,有人拿着棍子和线,拨弄着木头傀儡,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这下面的傀儡戏瞧着颇有意思。”
何四郎闻声也低头望去。
从这个位置,他能看到汴京最繁华的街道,有许多铺子和货郎,许多人围着走来走去,还有人为了招揽生意,请来小唱或是戏耍杂剧班子,热热闹闹。
他低头,也凑趣跟着去瞧。
直到看着一群穿着一样衣裳的仆从,愣了一下,扬起头看向何绍:“三哥,你过来,瞧,那是不是咱家的下人?”
何绍放下茶盏,看过去。
“这般匆忙,是做什么去?”
何四郎吹了一会冷风,觉得有些冷了,肚子也饿了起来,“许是爹对他们又有什么吩咐,不必管他。”
何遂扬起声音,大声问外边的茶酒博士:“烤羊上来了没有,怎么这般慢?”
茶酒博士听到声响,挑帘钻了进来。
面上一团笑意:“架上师傅已经烤着了,您再稍等等,小的再让人给您烫杯酒?”
何四郎不愿喝酒,只道:“罢了,你再去催催,让他们捉紧些。”
茶酒博士连连躬身,应声答应,退了出去。
说书人杨中立讲史的声音没有停顿,像是没听见这些贵人们说什么。
故事说得口干舌燥,正低头喝一口水,歇一口气,继续说着下回,安禄山和史思明造反的始末。
他知道这些贵人听讲书也就是听个热闹,真正喜爱者没有几人,但他依然讲着史话。
这故事是他新想出来的,昨日听到一句“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觉得非常好,于是编进自己的讲史里。
杨中立喝了茶,吃了一口切丁的瓜果,继续说着:
“然则,唐明皇宠信杨妃,安禄山又是杨妃的义子,把这位宫妃哄的大悦,早就被唐明皇视作了自家人。”
何四郎听着讲史,倚靠在桌沿,烤羊一时半会上不来,他就只能吃着些其他菜,夹着一口炸鱼儿当零嘴吃,很有滋味。
他一边吃,还一边对李浔招呼说。
“洄之,你也来尝尝,樊楼的炸鱼儿同别家是不同滋味。我大哥之前就爱吃这些,时常给我们这些弟弟们买来当作小食。”
小座上,杨中立还在说着:“唐盛极于明皇,开元年间,盛治垂平,可谓万国来朝,这样的君上不可不谓明主。让人痛惜的是,到了晚年,唐明皇便宠信小人佞幸,不识得狼子野心,生生酿成安史旧乱……”
“盛于斯,毁于斯,不可不谓玄妙。念及竟以人君之身,悖逆人伦……”
几人正吃着菜,听着说书的老寒儒在桌上重重一敲醒木。
“是所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也!”
刚落音,门“咣当”被推开。
管事踉跄,没顾着还有宾客,急匆匆直接道:“三郎,四郎,出事了!”
李浔放下窗子,收回看着外面街道的视线,看了过来。
……
……
一片狼藉中,杨中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贵人忽然都走了。
他想着自己方才听到的消息,生怕被追责下来,连忙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扒了一口桌上香气扑鼻的冷饭,狼吞虎咽吃了几口,心里遗憾没能等烤羊上来,这些贵人就离去了,那是樊楼的大菜,滋味香着呢。
正遗憾着,就看到桌角上微微闪着银色的亮光。
他抬头看去。
是一锭银两,约莫十两重,银光润泽,惹人喜爱。
他愣了愣,连忙揣进怀里,卷着一起带了过去,他身形老弱,又瘦又干,只留着一把长须,下了樊楼,与那些急匆匆离去的官宦人家下仆擦肩而过。
李浔也远远站在一角,瞧着匆匆而去的何家下人。
他声音很轻,消散在热闹的戏耍欢呼里。
“一个。”
……
……
人已经散去,李浔重新回到家中。
他吃的七七八八,回到书房,解下披风,坐在桌案前,静静坐了一会,铺开纸张,等着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滴水磨墨,研磨着墨条,从一旁拿过一册字帖,临习起来。
这是他学到的一种平复心绪的办法,看着笔画一个个写下,小字在纸上浮现,纷杂的心绪也就平息了。
过了许久,戴平安从外边进来。
“郎君,事情办成了。”
“果然如您所料,朱勔动手了。”
李浔问:“何家派去查的人是谁?”
戴平安嘿嘿一笑:“正是刘先生,刘克。”
“那他有的忙了。”李浔轻声说,打量着自己方才写下的字,仔细推敲了一遍整件事,“就这样吧。”
戴平安好奇:“郎君你之前让刘克也给朱勔送去一封信,为何刘克写信无用,您的写的信却被朱勔这样重视?”
李浔放下笔。
他道:“很简单。刘克所书,我猜多半是围绕在朱家举事弹劾奏疏上,言语有谴责之意,一瞧就能瞧出跟脚。像朱勔这样的人,不会把这些责怪当回事。”
“更何况,我让秦肆截取了他的信。”
李浔从怀中取出那封信。
这样紧要的东西,他一贯是随身带着,免得被人作乱翻出来,成为证据。
瞧了两眼,李浔把信扔进炭盆里,瞧着火舌舔舐着笔墨,吞噬着纸页,过了一会,只剩下灰黑色的灰烬。
戴平安松了一口气。
“何志已经死了,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听到何志的死讯,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被瞬间搬走,轻快起来。这样的人要是能长命,才会让人呕死。
李浔摇头,看着自己写着的字,从一开始字迹带着锋芒,一直到后面逐渐藏锋,与字帖上的笔法逐渐接近。
他轻声说:“何执中委任我做事,我得把事情做完。”
戴平安这才想起这回事。
他一开始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郎君居然要履行做完么?
书房里很安静,李浔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外面厚厚的雪地,不知想起了什么。
李浔静静站了许久,看了外面的雪地,想了想,问起一件事:“那些流民,如今在酸枣县的宅子里,住的如何了?”
戴平安在一旁道:“都已经安顿下来了,给他们换了衣裳和药,我从十几个药铺,买了许多治伤寒和冻伤的方子,这般不让人容易察觉。”
李浔说:“把这些人仔细看管起来,流民人数过多,容易生事。”
戴平安嬉笑道:“小的早就这般做了,我把这些人里的同乡和相识的人打散,又有先生不断教化,如今这些人都知道感恩,也都蒙念郎君恩情,跟聂二那种害人的东西不同。”
“做得很好。”
对于下面人,李浔向来是不吝夸赞的。
他也微微笑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松动一番筋骨。
“走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之今日我们是可以安顿休息下来了。”
他说:“长乐先前不是说想去集市,我们今晚去大相国寺走一趟,再给她买一副字帖,买点她们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
戴平安也笑起来。
“按照小娘子的想法,还得给猫儿买些鱼干。”
李浔自然自无不可。
他道:“那就一起买去。”
隔日下午,办完了官署的差遣,也为嘉王殿下讲过了书,李浔把刘承辛和黄三娘提走,带到马车上,去见何执中。
相府如今处处缟素,走过去一片雪白,和地上的白雪互相映衬,看久了眼睛刺痛。
何执中就坐在这一片雪白之中。
见到李浔,听完这两人说过交代,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死过了两个儿子,他却没有长子去世那时的悲痛不能自已,终于像是个宰执朝廷的相公。
他看了一眼仆从,仆从心领神会,屏退出去,连地上跪着的两个流民也一起带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李浔与何执中两人。
何执中苍老的嘴唇微动,喃喃道:“朱家……”
朱家已经杀了他两个儿子。
他看向李浔,道:“你做的不错,接下来,替我看管着朱勔朱蒙这两个兄弟。”
李浔颔首。
“自当为何公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