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瞧了李浔一眼,咽下未说完的半句话,转头说:
“西北之地,岷州刺史同我有些私交,这是昔年燕国公收复之地,有三县五寨三堡一监……其中长道县县令染疾而亡,死于任上,留出了一处空缺。”
“一共三处地方,你好生预算着,舆图就在这里,话我也与你讲明。想要哪处,只管言语一声,剩下的交由相公和我运作。”
说完,刘克就微微侧身,让出位置,留给李浔思考的时间。
李浔不知道他说的燕国公是谁,暂时记在心里,回去问问蔡休或是王逸。
他打量那舆图。
这份舆图比他从前看到许多舆图都要详细,因为被相府保存,上面还额外记下了州府之地主管的官员。宋朝的疆域在其上一览无余,甚至还有与宋土接壤的一些辽国领地。
台州位处江南,首先被李浔排除,他不愿去世家大族聚集的地方。
他的目光放在了莱州和岷州两片地方。
少顷,李浔指着其中一处,说:“我要这个地方。”
刘克一瞧:“莱州?”
他劝说,“李郎君,你真不瞧瞧台州?台州离相公的祖宅近,当地官员也给我何家情面,更是鱼米之乡,远比莱州富庶。”
李浔道:“莱州杨刺史是何公的门生,要论便利,实际上相差不大。”更何况,他不愿做事的时候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莱州三面环海,与辽国南京一海之隔,离张昌所治的和州也不算远。这是李浔考虑它的主要原因。
刘克知道自己劝不动他。
叹息一声,他道:“那就依郎君所言。”
刘克说:“我今日就去着手去办,去信与杨正宜,如今临着年关,吏部那些人事务繁多,恐怕要年后才能办好。”
李浔拱手:“多谢刘先生。”
道谢之后,他离开何府,回到了自己家。
戴平安兴冲冲地坐在灶房的门槛,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啃着吃,吃的满嘴流油,见了李浔,不慌不忙把剩下的肉整个咬掉,擦净手。
“郎君回来了?”
他道:“郎君,之前投资处找来做生意的商贾送上了年礼,已经搁到库房了,下面人没敢动,一会还要你亲自去拆。”
李浔点点头,“吃完来书房一趟。”
戴平安有些好奇,他知道李郎君今日又去何家了,他跟着李浔走到书房,关上门问:“何执中又有什么事?”
李浔笑了笑。
他拿出自己在集市上买来的舆图,指着其中一处。
说:“何执中同意让我们在莱州某县安插人手,能得一个县令的官位。”
戴平安眼睛闪亮。
他手上还有油花,没有直接触碰舆图,瞧着问:“莱州……这地方怪北的,郎君预算让谁去当官?”
李浔道:“临近年关,那些富商应当都留在汴京过年,你派人送上帖子,今晚请他们做客,我要仔细想一想。”
戴平安回想着:“张民德已经回来了,王浮白十二月就没走,葛兰也是如此,时为用和他们刚送上年礼,人应该也在汴京……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约好的,我这就去送帖。”
李浔微微颔首。
他道:“你去把程善叫来,我有些话问她。”
程善被叫来之前,正跟着小娘子一起玩雪,脸上绯红绯红,眼睛闪亮,见到李浔,拱手行礼。
声音有些拘谨:“郎君。”
这是男子或是士人之间的礼仪,包括李长乐胡乱作揖的时候也是拱手弯腰,府上并没有擅长礼仪的人教导他们如何行礼,李浔也不在意这些规矩。
只要能做好事,礼仪之事他向来不在乎。
李浔道:“说一说酒坊的事。”
提起自己所管之事,程善紧张消了许多:“酒坊一开始请那些乞儿做工,干满一个时辰就给他们发两个馒头,外加两个铜板。后来郎君想要把酒坊做大,管理便不能继续这样粗疏下去。”
她说:“婢子之前跟着张、王两家的商队到江南运酒,见到了南边商行的调度,当真是缜密,上万贯的交易砸进去竟然都激不起一个水花,才见到真富庶。”
“回来后,婢子依照张、王两家的行事,和江南商行的一些章法,重新拟定了一套行事规矩,和那些年满十四的乞儿签订活契,契满一年后再另行续约,又赁下一处宅子做酒坊的生意……”
程善说:“婢子想着,那些乞儿虽然是郎君和戴管家有意选拔出来的,都是可信之人。但毕竟他们做事只靠手头里银钱多寡,能否吃饱肚子,有些足够吃喝几日的钱便不来上工。”
“有时一日能有四十人做工,一日下雪,便只有十几人前来……如此以往,容易滋生怠惰之心,不利于酿酒的稳定。所以婢子同他们签下书契,这样就算是要付给这些人更多的钱,有时候甚至会有人无事可做,但至少会保证酒坊稳定的产出。”
她没有抬起头,小心翼翼打量着李浔的神色。
李浔沉吟片刻。
他缓缓说:“你的想法很好,是我过去对酒坊管理疏漏。有你在,我们酒水的生意才能卖到南边,又从南边卖到开封。”
李浔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程善想了想。
她忽然跪下,说的很缓慢,每一句话都被她仔细想了很久:
“郎君,婢子是农家出身,早些年发了天灾,家里实在没钱过活,爹娘连糠也喂不了我们这些儿女,婢和大姐就被人牙卖给几户人家做仆役杂事,连字和算账也是背着管事偷学的。只有遇见郎君,才第一次做事。”
李浔听了。
他问:“你要把你的长姐也带来?自然可以。”
程善低着头,她的声音很低很低。
“大姐已经死了。”
她说:“她被一个秀才买给儿子成亲,结果被那秀才收用,家中大妇不容,罚她在雪天捡柴,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李浔在心中算了一遍。
程善过了年才十六岁,她的长姐应当不会超过二十,死在三年前,死的时候或许才十六七岁。
她道:“婢子同郎君说这些,是想说,如今的日子是婢子过去做梦也没想到的好日子。当年婢子偷学算账识字,为的就是不落后于人,想像账房那样被主家看重,每个月还能多领几个赏钱,就算以后再次被卖去旁家,也有个傍身的本事。”
程善稳稳跪在地上,她低声说:
“若是在一年之前,婢做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的本事,能跟着那些巨富到江南做生意,每一文的账目都要过婢子的手……”
程善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仰起头,看向坐在座上,看不出神色的李郎君。
“如是可以,请郎君莫要将婢转卖他人。”
李浔安静地听完。
他颔首。
“你一力照看酒坊,管着府上生意的总账,已经证明自己的价值,府上自然不会把你发卖出去。”
程善听的认真,李郎君往往会说些比较新鲜的东西,她在认真理解。
李浔道:“如果你想,也可消掉奴籍,和那些乞儿一样,与我签个赁人的长契,往后籍册捏在自己手上。”
程善行大礼。
她俯下身,头磕在地上,听到这句话,眼泪忽然流出,落在砖石上。
“多谢郎君。”
李浔等她平静下来。
又说:“与我说说张民德和王浮白的事吧,你跟着他们的商队前往江南做生意,觉得他二人如何?”
程善没有问主家打探这两人,是想做什么事。
她想了想,缓缓说:“相对于江南本地的商户,张民德和王浮白擅长的是倒卖。即在一地采买,又卖到价格更高的地方。”
“这其中,张民德更豪情一些,人有赌性,愿意投入更大,即使全都砸空,遇到下个机会,也愿意再次投入。王浮白性子更儒雅,颇为缜密,可以称为儒商……”
她把两人做事风格,各自性情,还有管理生意的异同全都仔细说了一遍。
李浔听的很细心。
时不时还问,“张民德和王浮白都是何出身,根基在何处?”
程善又说的很详细,她第一次管事,就管着这样大的生意,唯恐哪里做的不好,再被革了职,重新做回任人发落的奴仆。
所以暗地里学了两个巨富很多长处,对他们的情况打探的很清楚。
“两人都是京畿人,在汴京根基不深,非要说的话,二人与一京中的御史颇为交好,还是在醉酒之时说出的。”
“至于旁的,商队每行一城,便要如数交一次费用,并未见到当地官吏士卒对他们有何处优待。倒是处州商行的行长,对张民德有些看重,愿意把孙女嫁给他的幼子。”
她说:“处州商行的行长,有八子八女,儿孙有近百之数,多亲于江南富商官吏。这样的姻亲。婢私以为,只有锦上添花的利处,却不能雪中送炭。”
李浔点了点头。
他道:“做的很好。去找戴平安,在账上支八十贯钱,就当你们几人过年的压枕钱吧。”
“再去账上支一笔钱,给下人都发上过年的红封……就以两月银钱为准。”
程善愣了愣。
小娘子这般年岁的小儿能有新年的红封,是应当的,她却没想过自己和徐伍这般年岁的也能有。
低低道了一声谢,程善人退了出去。
她踩在雪地上,感觉从未有过的心绪,重重吐出一口气,弯起眼睛看着府上已经挂起的灯笼,着手去安排郎君吩咐的红封。
只剩下李浔一个人坐在书房。
他推开窗子,看到李长乐正兴高采烈地玩雪,坐在廊下,身边环绕着大大小小的雪堆,奇形怪状的,约莫就是小孩子捏出来的小玩意。
难得过年,不好打扰了小孩子的兴,李浔决定一会再叫她起来。
只吩咐厨房,烧上一壶老姜汤,等一会让她喝。
重新坐在座上,李浔随意翻开之前未曾读完的一本书,继续读着。
何执中想做的事,在他眼里不算难,只等着朝里的处罚下来,朱蒙真正前往发配流放之地,再动手不迟。
剩下的日子,他安心读书就是。
一直等到酉时,天色暗下来,廊下点起了灯烛,在寒风中暖融融闪烁,张民德、王浮白
葛兰、时为用四人前来赴宴。
桌上已经摆上了樊楼买的好菜,热气腾腾,是李浔借了蔡休的关系插队买来的。
见了李浔,四人都依次拜会。
葛兰拱手,笑道:“几月不见,李郎君风仪依旧,如今做官,更得圣心了。”
张民德笑了笑,说:“在下还要多谢郎君的法子,让我这个庸人过了个暖冬,回去可对夫人交差了。”
王浮白和时为用也跟着笑。
李浔请他们到座上,打量着他们,与九月的落魄憔悴相比,这四人如今气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如春风拂面,一看就过得很好。
他让程善递来酒坊新出的美酒,请四人品尝。
商贾最是知情识趣,他们中有二人就跟程善这个小丫头一起做过买卖,另外两人隐有听闻,此时见了,更是连连称赞。
“好酒!”
“这酒喝着暖身,入口香滑,仔细一品还有股香味,不是粮食酿的?”
程善行礼,道:“唐时有诗曰‘葡萄美酒夜光杯’,正是此酒。”
张民德道:“那倒是适合卖到西北。”
程善点头,看到酒盏已空,给阿郎和四人各自斟满,最后自己站在戴平安身边,侍立一旁。
李浔收回打量他们的视线。
提起道:“如今临着年关,几位可曾想做爆竹的生意?”
他们知道爆竹是什么,但都不只李郎君为何会提起爆竹,这种东西他们都见过,多是路上的小商小贩去做,规模不大,所赚不多。
张民德第一个说:“不知郎君预算着如何做?”
李浔让戴平安从库房拿来东西,又从怀中取来火信,吹了吹,看着里面的火光亮了一瞬。
东西到后,连带着还有李长乐悄咪咪站在外面,只从外面立着的花瓶后探出小脑袋,隔着很远,偷看兄长不让她自己随便玩的东西。
被下人发现,拎着轻飘飘的小孩抱走。
李浔笑了笑,点亮那细长的竹棍,呲呲的火光窜了出来。
他靠坐在椅上,悠闲打量着四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