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火光极其细微,还没有烤羊时的焰火大,迸溅着火花,星星点点闪亮在几人眼中。
时为用问:“李郎君,此物是……?”
他有些犹疑,之前他们见到的爆竹也非是如此啊。
坊市所卖爆竹,顾名思义,就是一竹筒放在炭火中炽烤,毕剥作声。殷实些的人家,会买一种多层纸卷,里面填装火药,留有引信,点燃起如有霹雳之声。
但如何看,也不是眼前这东西……
声音要小得多,也没有炮仗那种浓浓的火药味,不易伤人,上面的焰火五光十色,火光呲呲,瞧着可比婚丧嫁娶时燃起的爆竹好多了。
张民德瞧着。
冷不丁地说:“郎君,可否将此物与我一观?”
东西拿到手后,他摆弄左右摆弄了下,还在请示李浔之后,自己点了个新的,打量上面五色的焰火,看得稀奇。
他道:“此物大有销路。”
在他身边,一直捋着胡须,没有出言的王浮白也跟着点头:“确实如此。”
张德民思索着说,“这样的东西,若是销往旁地,自然可以,不愁销路,只是京师之人向来豪奢,极喜体面,还是在汴京之中最有赚头。”
他问:“郎君可是要借我等之手,把此物销往京中?”
见到他们这么快反应过来,葛兰也跟着点头:“不错,确是如此。”
李浔笑了笑,他让人一一给四人拿来一个,任由他们摆弄。
道:“此事不急,这是新作出来的东西,我这里也没有多少,年关将近,时间仓促,恐怕今年是赶不上了,明年我们再说。”
作为主家,他第一个拿起筷子,示意四人:“酒菜正好,几位用菜。”
回去后,李浔给在乌江县做事的张昌和余光亮各自写下一封信。
信中是这样提到的:
“虽隔上百里,然则,莱州刺史杨正宜为何执中门生,出身世家,但并不与主家交好,性情和善,喜财,是个做实事的人,若有难处,可去请他援手。”
“张民德心性好赌,思路活络,这样的人抓住机会就不肯放过,适合与你二人做事。只是,心性活络,难免损失过大,我会派往程善与他共事……时机成熟后,可让余光亮适时打起交道。”
写完这两封信,李浔安排人送去和州。
日头黑了下来,他坐在一片安静的书房,捏了捏酸痛的脖颈,推开窗户,一阵冷冽的风刮进来。
李浔吐出一口气。
来到这里已有半年,如今,他已经有了两县之地,这比他料想的要快。
他坐在椅上,静静把这半年的事推敲一遍,感觉还是缺少人手。
如果手下有人,他也不想用隔了一层的这些富商,也缺少与他们搭配的人。徐伍性子直楞,一起做事说不定会被张民德带着跑,被唬了还不知,戴平安他这里需要用人,错不开人手,程善勉强可用,就是还需多磨砺一二。
剩下的人年岁就太小了,白二那小子还是孩子心性,宁二正在读书识字,还在学九经。
至于秦肆……他根本没考虑过秦肆,不是年岁的问题,一个张民德胆子大就足够了,再有秦肆在旁边递刀,这二人能做出什么事,连他也不想知道。
李浔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势力和人丁。
如今拥有最多的,是那些流民,还有不少乞儿。但是乞儿年少,不能太指望他们做事。流民年岁太大,心性已定,很难在他们心中安插出效忠的念头,加之还有前科,李浔已经决定让他们明年去种麦子和棉花。
还要去做掉朱蒙……
不知道能不能瞒过朱家,就算能瞒过朱家,但蔡攸总不会是个死人。
李浔在心里一件件想着,把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在纸上一条条列出来,仔细打量观摩。
正思索着,戴平安脑袋突然从窗底冒出来。
“郎君,灶房那边新烧了豉汁鸡,郎君要不要来些?”
李浔随手用书把桌案上的纸盖住,感觉了下五脏庙,之前刚和张民德他们用过晚饭,并不饿,于是拒绝。
戴平安又嘻嘻笑着说:“郎君晚上把他们叫来,可是有了县官的人选?”
李浔嗯了一声。
他说:“我已经预定好,就让张民德去做。”
戴平安好奇问:“郎君如此看重他,可是此人有何长处?”
“他胆子最大。”
李浔靠坐在椅子上,吹着外面的冷风,惬意道:“跟我做事,胆子不大可不行。”
戴平安就想起这几个月跟郎君做的那些事,比他前面二十多年过的都跌宕起伏,连连点头,“是得胆子大些。”
戴平安忽然瞧到李郎君嘴角微翘了翘,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再去看,李郎君依然是往日那副样子,神情悠闲自在,颇为惬意,好像刚才是他的错觉。戴平安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提起一件事:“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我预备去果子行买些守岁的东西,果干、糖、小食什么的。厨娘来得晚,府里也没有腊肉,再买些腊肉。”
李浔听着。
戴平安边想边说:“我瞧许多酒楼和富贵人家都用彩绸系在院子里,搭一个彩棚,如今咱们也有钱,也搭上一个,再请杂剧班子和演傀儡戏的手艺人好好热闹几天,郎君看如何?”
李浔点头:“可。”
他对戴平安说:“你去弄吧,尽量新鲜漂亮一些,让他们也有可玩的。”
戴平安得了李浔的令,回去后,就和周定挤眉弄眼。
“如何?我就说郎君愿意花这笔钱。”
周定正是之前流民中跪拜的那人,原名叫做周二狗,这段时间也养的胖了一些,不再瘦得吓人。
他嘀咕道:“那么些钱呢……”
戴平安乐道:“你要是见了一人,一定和他合得来。”
周定稀奇:“是谁?”
戴平安说的含糊:“他叫张昌,是个抠门的老头……”
实际上张昌年岁并没有很大,今年四十七,只比何观大了十一岁,但何官人瞧着就青健年轻,张主事……如今该叫张县令了,之前瞧着就垂垂老矣,一副老相。
戴平安很快把这事绕过去,不让周定继续问下去。
他拍了拍周定的肩膀:“你去问问你们一家都吃什么东西,明天一早把样目报给我,我好使人买去。”
周定皱着眉。
他之前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家里穷得很,哪有闲钱买这些东西。连干果和糕点都是在郎君这才吃到的,他回想着屋里子女爱吃的东西。
生怕耽搁再不买了,仔细衡量,小心同戴管家说:“给孩子们买几颗糖,沾沾甜味就好。”
戴平安搭眼一瞧,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说:“用不着这么急,你回去好好问问,孩子爱吃的东西,你们这些大人如何知道?”
他顿了顿,道:“府里不缺你们这些吃用的钱,你瞧,你身子也康健多了,是吧?”
周定不安又期盼地点头。
问过了周定,他又去找程善,问那些少年人喜欢什么。
程善心细,报出了一串:“白二喜欢吃桂花糕和松子,秦肆喜欢吃糖,尤其是梅子果子那种酸甜口的,徐伍喜欢吃咸的,买几包炸鱼儿,还喜欢吃羊杂鸡杂。”
“那你呢。”戴平安问。
“我喜欢吃糖饼。”
戴平安记在心里,正好程善就在他眼前,自己可以把差事甩到她身上。
他赞了一声:“好,你这样心细,正好,府里的下人你都计算一遍。府里支二十贯钱,郎君说了,不要惜银,莫说是些小食,就连龙肝凤髓都买得了。”
于是,这件戴平安的差事,就成了程善的差事。
程善应下。
“郎君还说,给小娘子的吃食要单独买,不要买多了,她肚子小,吃不下太多东西,只会积了食。”
程善问:“用不用给猫再买些吃的?”
若是在之前,戴平安才不会给猫儿身上花这么多钱,但想起李郎君的做派,又想起猫要是饿到吃耗子,他想了想后果。
“给它买些小鱼。”
程善弯了弯眼睛,转身就去安顿下去了。
戴平安站在原地,晃了晃脖子,感受到骨头咔咔直响,他懒怠惯了,忙了这么久有些不适应,就去找了那些不懂事的小乞丐给他按肩。
第二日。
蔡休一早提着东西上门来,进了门就叫:“李浔!你想不想吃羊肉?”
在他身后,种家的下人带着羊,种彦崖微微侧过脸,王逸和白子兴手里提着东西,也都偏过脸去。
蔡休早就估算好官署休沐的时间,掐着时日,带着羊来找李浔。
种家出的羊,种彦崖这个主人自然知道,种彦崖那时正在太学,王逸和白子兴就在他身边,于是也就知道了,不由自主跟了过来。
他们也有很久没吃烤羊了。
蔡休进了院子里,瞧着光秃秃的院子,对管家戴平安说:“你们不如挂些绸子在树上,瞧着鲜亮些。”
白子兴在一旁泼冷水:“可别听他的,他那院子被他糟践的不成样子,挂的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人家这叫素雅,你懂什么?”
蔡休不服。
他就算是不懂,难道白十一就比他懂的多么?
他道:“白十一,你还是先把学官罚你抄的《周礼》抄完,再来说我。”
提起这事,白子兴瞪了他一眼。
“要不是你把我供出去,我会被罚么?”
种彦崖幸灾乐祸,站在一边,就连王逸也没说话,看着他们直笑。
李长乐微微歪着小脑袋,看得稀奇。
李浔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看向种彦崖和王逸,笑问:“出了什么事?”
王逸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他说:“前两天蒋祭酒在巡视太学,应是心情不好,管我们就格外严了些。你也知道,我们读书的甲斋,绕道过去,后面有颗大树,要是爬上去,就可以翻墙而出。”
“他们被发现了?”
王逸点头:“正是如此。”
下人们熟练地把羊扒皮抽筋,架在烤架上,切出一道道口子方便入味。
种彦崖坐在凳上,喝了一口酒。
补充说:“非但如此,蒋祭酒没穿官服,这两个呆子也不认得人,还让人家帮他出去,想踩一踩祭酒的肩膀。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是没穿官服,一身白衣,学里能有什么寻常人?”
蔡休的肩膀垮下来。
他为自己辩解说:“谁知道他是祭酒,我还当是哪个老学生……他就穿了一件普通衣裳,瞧着灰扑扑的也不有钱,我使点银两,让他送我出去,难道还有错?”
王逸道:“蒋祭酒之前有一忘年好友,正是何家的二郎,如今友人过世,未免伤怀,自然穿得素一些。”
“原来是这样。”种彦崖这才知道。
蔡休在一旁嚷嚷道:“那我这顿罚也太冤枉了。”
白子兴翻了个白眼,“你冤枉什么,我才冤枉,本来我都跳出来了,你若是不把我供出去,祭酒和主簿如何能知道我惹了祸,学官怎么会罚我?”
蔡休坐在凳上,气闷地灌了一口果子酒。
“我哪知道他不知道你出去,还以为你也被抓获了,想着坦白从宽,让你免于一死。”
白子兴踹了他凳子一脚。
“那你待会把羊腿让给我。”
蔡休瞪着眼睛。
他们在一旁吵着,种彦崖问王逸:“我才听说何家的何观死了,怎么何志也死了?”
王逸挠了挠头,他也是听家里说的,许多事情知道的并不很清楚。
他小声说:“我只知道……好像是朱家修景灵宫,结果惹了祸,好像把主殿修塌了,怕责怪下来,就把祸事全都推给别的官,里面就有何大郎。”
他说:“何相公查出儿子是枉死的,自然生气,朝会上和朱家角力呢,他们何家的二郎不知怎么,就也折了命。官家重重发落了朱蒙,听说要去掉官身,发配到边塞呢。”
李浔问:“发配到何处?”
王逸打量了一圈周围,见到只有他们几个朋友。
他声音很小,说:“这样大的事,按照旧例,应该是发配到雷州,琼州一类地方,或许也会发配到秦州……就看官家有多生气了。”
蔡休在一旁挠头。
他道:“当官也太凶险了,动不动就死人,我看我还是算了,这辈子不当官,我家还有几百亩地,让我爹给我找个管事,我躺着收钱就好。”
李浔听朋友们说着。
借着烤羊的香味,给自己斟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