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休闻到酒味,顺着看过去,一瞪眼睛,“李浔,你偷喝!”
李浔把酒壶递给他,让他自己倒。
蔡休眼睛转了转,问他:“差点忘了如今你也当官,是不是听的害怕了,要用酒壮胆?”
李浔没有说话。
蔡休大笑起来,拍了拍李浔的肩膀,他说:“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就算何大郎之前与你相识,这件事也连累不到你身上。”
蔡休认真安慰了一句:“你要是实在担忧,我回去问问我爹,能不能请人把你调到礼部,那处才清净,以后你在礼部就报我爹的名字。”
蔡休的父亲蔡平,秋天升了官,如今是礼部郎中,算是礼部的第三四把手。自从父亲在尚书省做事,他就再也没跑到自己青睐的树上睡觉。生怕被亲爹看见,再被家里知道,惹来一顿打。
种彦崖瞧了他一眼。
“你可真是孝顺。”
“自然,我可是孝子。”蔡休理直气壮。
王逸在旁边眯着眼直笑,李浔也忍不住笑了下,他道:“那倒是不用……”
他们在这里谈话吃酒的时候,蔡休吸了吸鼻子,闻着空中飘散的烤羊味,口水直流,拿筷子拨弄架子上的羊肉:
“这能吃了吧?”
李浔瞧了瞧成色,点了点头。
蔡休欢呼一声,从仆从那要来个刀子,动手去割羊肉,油亮浓郁的汁水渗出来,滴在下面的木碳上,一阵激香。
种彦崖吃了一会,听到李浔问他射箭时拉弓的要法,就仔细为他解释。
难得能遇到一个对弓马感兴趣的朋友,他说的非常细致。
末了,李浔还问:
“弓弩之间主要的分别是什么。”
种彦崖喝着酒,好酒好肉,冷风吹在身上十分痛快。他想了想,说:“实际上,弓弩这两种是两样东西。弓你已经用过,想来不用我多说。”
“至于弩,待发时,它不必像弓一样一直拉着,可以听从号令发射,我祖父说过,弩适合伏击。”
种彦崖又喝了一口酒,流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
酒意微醉,他缓缓说:
“汉书言:‘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用的就是弩。”
种彦崖读书不求甚解,许多字句经义都不认得,但兵书和史书中各武官的列传都读了多遍,越看越有意思。
“你若是喜欢,我那有一不常用的弩,回头给你带来。”
李浔:“那多谢了。”
“客气什么,”种彦崖笑了一声,他道,“你许多法子连我祖父都瞧着有趣,要是……”
说到一半,他忽地不说了,端起酒盏。
“不提那些,我们喝酒。”
种彦崖不大清楚朝堂中的动向,但对武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很清楚的。
他听祖父和父亲提起冉元武,方知那些军士生生在城外凿了两个月的冰,拉了两个月的纤,别说过冬的军饷,连肚子也吃不饱。
冉元武这样的人,就因为攀上了京党这面大旗,有人撑腰,就以几千贯钱,把这上千士卒卖个干干净净。
这样的情形,要让种彦崖如何开口,提起李浔适合从军的话。
重重灌下一口酒,钟彦崖说:
“等我回去,就让人把那弩给你拿来。”
“和弓不一样,这是杀人利器,你平日自己玩玩就好,不要带出去让旁人瞧到。”
李浔点头。
这一顿饭用完,就到了晚上,羊肉还有剩下,被蔡休强行带走,路上被种彦崖和白子兴联手打了一顿,不得不分出来给他们两个,分都分了,又给出王逸一份。
种彦崖说到做到,很快就把一个仔细保养过,微微有些旧的弓弩,用锦盒送过来。
这并不是个很大的东西,但史书和各种传说里都有它的身影。
李浔颇为好奇。
他打量这东西,从锦盒中拿出来,按照钟彦崖之前的说法,将弩树立于地面,脚踏在上面,取来一只箭羽装填。随后,又让戴平安把仆从们散开,清出一大片空地,试试这弩的威力。
他对着靶子,拉动扳机,发出一箭。
箭矢穿霄而响,因速度过快而发出啸声,重重扎在靶上,位置比他预算的地方偏了几寸。李浔走过去,打量了一会,伸手去拔。
发现箭头已经深扎入靶中,甚至微微贯穿了草靶。
这样厉害。
他又低头打量着这弩,来到书房,压下旁边写着朱蒙的纸,试图照着样子,画出它的模样,废了十几张纸,终于有两张像样子的。
他叫来白二。
“你瞧瞧这东西。”
白二正奇怪郎君找他做什么,心里搜刮了一圈想着自己最近好像也没有闯什么祸,难道是要奖赏他?
下一刻,他就看到一架木制的大弓。
白二的眼睛顿时就直了。
李浔又给他看他平时用来练习的长弓,等他请示后上手摸了一会,问:“你来瞧,这二者主要的分别是在哪里?”
白二稀罕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恨不能把这东西抱在怀里打量。
过了一会,他才边看边说:“它有单独的滑道,用起来肯定不会费劲,能让我试试么?”
李浔知道这种东西,若是不亲自上手,是不能察觉出威力的分别的,把人带出书房,来到靶场的空地,把箭矢递给他,脚踏装填,请他一试。
白二此前从来没有拉过弓,为了安全,李浔选择站在了白二身后。
一箭发出。
白二激动的眼睛几乎能射出光来。
他不亦乐乎地摸了又摸,仔细打量着这东西的结构,又拿过一旁的长弓,试着用了一下,以拉不开弓弦告终。
他这才想起李浔的问话:
“这神弩用脚踩着装填,比寻常弓箭省力许多,这弓身应该是桑木的,这个地方是檀木。”白二指着弩臂,他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称呼,不过不妨碍他辨认木料。
“这样的话,它就会又坚韧,又有力道,不会随便损坏,射出的劲肯定也比别的弓箭大。”
白二是见过郎君练习弓箭的。
李浔点头,用力拔下那完全偏移,射到树上的箭矢。
带着白二回到了书房。
他请白二看他画好的图纸:“你看,这张图有没有什么问题。”
白二十分激动,忽略了被这沓纸张压住,只露出一角的“朱”字。
他仔细瞧着,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图样,认真盯着瞧了一会,时不时转过脑袋,对照着一旁放着的弓,许久才看出几分,指着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错了。”
“你会改么?”
白二试着拿笔去改,却发现,他光是会看的把式,却不会照着样子去画。
他放下毛笔,咬了咬嘴唇:“但我都记在心里了。”
李浔点头。
“好,那就试试去照这个做出来。我让戴平安额外给你和你的老师拨一笔钱,用来采买木料,以及当作你的工钱。这笔帐目都要过戴平安和程善的眼,若是有什么缺的东西,就同他们言语一声。”
早在之前发现白二有这方面天赋的时候,李浔就赁了匠人教导他。
他想着,回头该和戴平安说一下,该把这匠人的亲属和户籍全都捏在手里,避免走漏风声。
白二激动的点头,眼睛晶亮。
他早就想自己试着弄了。
李浔看着他:“除了戴平安和程善,便是对同屋的徐伍和秦肆,也不准透露消息,可以做到么?”
他看向那钟彦崖送来的弩,对着白二,换了一种他能听明白,也会在意的说法。
“若是透露消息,往后就不用见到这个家伙了。”
白二立刻紧张看过去,点头如捣蒜。
又好玩又威风的大家伙,往后是他一个人的,连秦肆也不知道,嘿嘿。
白二如获至宝地把那图揣走,路上时不时摸了摸胸口,感受纸张的硬度,心里美滋滋的。
徐伍瞧了半天,忍不住问,“你心口痛?”
白二意识到自己的明显,迅速放下了手,翻了个身,背对这些人,他眼睛转了转,说:
“我有些困了,先睡了!”
徐伍对他说:“你要是心口痛,明天程善要去采买东西,让她给你带几包药。”
白二才不要花那冤枉钱呢,有钱买了吃的和木料多好呢,他悄悄捂着心口,咬着嘴唇,一个人对着墙面,嘴角越咧越开,心怦怦直跳。
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他早就笑出声了。
躺着躺着,困意涌上来。白二就这么呲牙咧嘴,用力忍着不笑出声,满怀激动地睡了。
屋里的另外三人,还有周定的三个来串门的少年人,没有注意到白二这些小小的异常。他们满心都是快过年了,听说过年还有赏钱,一个个都美滋滋的。
程善又问过周定子女喜欢吃的东西,预定好明日去买。
他们一想到明天就能吃到好多东西,空空在这坐着说话,都口中生津。
“过年真好啊……”
几人眼睛都晶亮,程善除了比徐伍小几岁,却比他们都大一些,又跟着商队到江南做生意,此时看他们就如同看小孩子,笑着说:
“明日郎君给大家放节钱,有两月的月钱呢。”
几个少年人目光闪闪,又开始神往起两个月的月钱。
先生已经教过他们算账,如今他们已经都知道一个月是多少钱,两个月是多少钱,摞在桌子上,像一座小小小小的山。
……
……
“过个鸟年!”
朱蒙坐在椅上,用力把玉杯砸出去,连旁边朋友异样的眼神都顾不得,满脸沉郁。
方才刚祝贺新春的那个伎子额头沾血,玉片在她膝边碎了一地。
她抱着琵琶,仆在地上,声音发抖,小心翼翼磕头。
“是奴家说错了,官人莫怪,是奴家说错……”
一旁的一起喝酒的人见了,放下酒盏,踹了她一脚,扔了一个银锭砸中她脑袋。
“知道说错话,还不快滚。”
看着弹曲的伎子颤颤巍巍走了,公西仪转头看向朱蒙,笑道:“若是不喜欢,让她下去就是,三郎何至于这样生气伤身。”
其他人见了,也跟着劝说:“就是,身子是自己的,气坏了如何是好。”
公西仪笑着,给朱蒙斟酒。
“我知三郎如今不痛快,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朱三郎面色阴晴不定。
他从小虽然被父兄娇惯长大,却没有这样放纵自己过,一连喝了几日酒,回到家中身上都是酒气,大哥居然不责罚他。
如今快要过年了,他心里不安,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就是他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年。
旁边有人问。
“三郎,之前你身边不总是跟着一个老翁吗,怎么这几日没带出来?”
他们提起朱三身边跟着的门客,没有直呼老头,语气颇为敬重,因为朱三郎很看重这门人,以先生之礼待之。
朱蒙闷声喝了一口酒。
“钱有义被我大哥带走做事了。”
几人都对视了一眼。
公西仪出声,大笑安慰他:“有朱大哥在,那就安稳多了,更不会出事,三郎还有忧心什么?吃菜。”
他使唤一旁另一个安静缩着的伎子,给朱三郎布菜。
“这浑羊殁忽可是大菜,里面的梗米最鲜,鹅肉次之,快吃!”
朱蒙夹了两口。
浑羊殁忽他之前也是常吃的,这菜是在羊腹里放鹅,鹅腹里放入梗米和菜蔬,一起烧制,滋味很好,唐时君臣最喜用此菜,如今京里只有樊楼做的最好。
他之前嫌吃羊太油腻,只吃鹅腹里面的梗米,又鲜甜,又有滋味。
此时再吃这梗米,却食不知味。
东西还是好吃的,他却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情。
看着眼前的酒菜,今日是他开销,这一餐就要用掉上百贯,其中浑羊殁忽,参汤和酒水最贵。
这样日日聚了几顿,家中却没有人问话,他兄长也没有责怪他。
就算知道大哥忙着处理景灵宫的事,忙着在朝公之间为他朱家周旋,但朱蒙还是不安。就连刚才砸杯子,也是因为心里烦闷,听着那伎子提到年节,心里就越来越烦。
如今官家封了御笔,焉知道等过完年,会不会就有发落与他。
食不知味夹了两口,朱蒙就放下筷子。
他越吃越心堵,梗米嚼在嘴里,始终咽不下去,只能用酒水顺下去。
他喝着酒,却没见到公西仪和另外几个朋友对视了一眼。他们作陪这么几日,眼睁睁看着朱蒙一日比一日消沉。
家里父兄说的那些口风,朝中影影绰绰的议论,仿佛一时间都浮现在他们耳中。
朱三郎喝了一会酒,叫来小厮,醉问:
“大哥还没来叫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