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蒙坐在马车里,觉得浑身难受。
家里给他准备的马车虽大,但路上舟车劳顿,总是不舒坦。虽然秋天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坐车从苏州来到汴京,但当时他雄心壮志,满心想着把差遣做好,心情自然与如今不同。
马车颠簸,朱三郎坐的浑身骨头疼。
他打开车帘,吹着外面的冷风醒神,扫了一眼不远处在道上走着的几个官差,嘴角抻了抻。
四个官差踩着簇新皂靴的官差走在路上,与他几肩之隔,身上落雪。
朱三郎心里一阵烦闷,他望向飘散着茫茫白雪的远方,想起中午大哥对他说的话,扯了扯嘴角。
在雷州寻找奇珍花木,上供给官家,哄得圣心大悦,就能官复原职,或是再进一步也未可知。
但一想到是要去雷州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朱三郎心里就一阵冒火,连雪天的冷风都压不下他心里的怨气。
吹着冷风,他叫来随从问话。
“今晚我们在哪歇息?”
随从小跑过来,瞧也没瞧那些看守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咱们今晚歇在大柳镇。”
朱蒙勉强点了点头。
“宅子可赁好了?”
随从恭敬说:“钱先生已经安排了人前去探路,加上还有大郎君的人手在,等到地方,三郎就能住进去。”
朱蒙皱了皱眉。
在车厢里坐了两个时辰,骨头都坐软了,他失了耐性,准备走动走动,问:“钱先生在哪辆车上?”
“在您往后第五辆车,外面装着许多书箱的就是。”小厮说。
“扶我下去。”
小厮稳稳当当扶着朱蒙下了马车,朱蒙一直走到钱有义的车马前,往后看了看,皱眉:“后面怎么还有人?”
随从也跟着眯眼打量。
见到那些车马一个个并不精巧,还有些陈旧,应当用了许多年,马匹瞧着也不高大英气,车辕上都摆着箱笼,还有许多男人在一旁走路,另外再有七八个人骑在马上,身形魁梧。
他道:“应当是走商的。”
对着朱三郎,他没问出这些人怎么正月初一就出来走商的话。
“商贾果真是贪。”朱三郎随口骂了一句,瞧见有人同他一样,年还未过好就赶路出行,他心情好了些许。
朱蒙又看了一眼,瞧见那些都是个汉子,带头的是个中年管事,衣裳都朴素破烂,人生的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没有兴趣多看。
他没把这些行商的人放在心上,转身上了马车。
钱有义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衣裳,见到朱三郎过来,放下手中书卷,打量着朱蒙的神情。
“三郎瞧起来心有不甘。”
朱蒙没有说话。
他理顺了下衣摆,直接坐在对面,吐出一口郁气。
半晌,沉默的久了,才看向钱有义,见到人手边还放着书,为了压下心绪,朱蒙随口问:“到了今日,钱先生还能看的下去书?”
“不看书又能如何?”钱有义平静问。
他说:“我知三郎心有志向,不得抒发,虽然此次行事错了,没办好差事,但以后还有下个机会,只要官家还用得着苏州的花石,只要朱家不倒,大郎君就一日位在圣心。”
“大郎君一向顾念兄弟之情,只要大郎君还在,三郎就不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说的好听。
朱蒙靠坐在椅上,捡了桌上的点心吃,嚼着嚼着,心里发堵,这一口糕点始终咽不下去,端起茶盏才用汤水送下去。
他摆了摆手。
说:“这些我如何不知道,但等京中这些官员们忘了这件事,怎么说也要三五年,我等他们忘了此事,再寻个珍奇花草,请大哥为我从中周旋。这些全都安顿好,如何也要五六年的功夫,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他都要三十了。
大好年华就要在雷州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蹉跎?
朱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
“郎君心有不甘,我明白。”钱有义叹息一声,他没有说什么,而是转头提起一件事:
“三郎如今还未娶亲,可曾想过在雷州成婚?”
朱蒙的脸色很是难看。
“我朱家十几年前就是苏州豪富,如今更捏着杭州的应奉局,每年进奉之物都要直贡天子,如何教我娶那穷山恶水之地的村妇!”
“与其在雷州成婚,我宁愿回京之后再行婚事。”
宋人成婚都晚,早些年许多学子年盛才高,人通过殿试后还未婚配,早早被京中富户和官宦人家打听到,到放榜时捉走当女婿。
时下流行厚嫁,汴京女子的嫁妆更加丰厚,也有许多穷书生愿意晚些成婚,指望能被富户瞧上许以掌上千金,鲤鱼跃龙门,富贵妻子双全。
朱蒙家中巨富,但也受此影响,不愿早早成婚,觉得娶妻后人就有了拘束。
钱先生摇摇头。
他说:“我已经打听过,雷州刺史有一女儿,爱若掌珠,三郎若做了他的女婿,许多事也能得助力。”
朱蒙抿了抿嘴。
“我再想想。”
从流放雷州的消息出来,不过两日多时间,钱先生能为他打听到这些,已经是走了许多门路,见朱三郎不情愿,只得心下叹气。
想了想,他说:
“此番前往雷州,三郎只管封严口舌,少说话,少做事,能不出错就莫要出错,省的被何相公抓住把柄。”
朱三郎一脸沉郁,摆了摆手。
“我知道了。”
何相公何相公何相公,成日就是何相公,他真的已经知道错了。若是再给朱蒙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听到何志鼓动,就把何观设计害死,再把罪责栽赃到他头上。
到头来清白都是童贯、蔡攸、京党和何志的,所有的埋怨和祸事全由他来担。
朱三郎重重抹了一把脸。
好在大哥动手把何志杀了,何执中虽然动怒,但是二儿子是被山匪杀害,他也只能多剿两遍匪。
山匪太平了,京畿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心中念头如此一动,朱蒙心道,那他家还帮京畿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钱有义又说:
“当初做掉何呈君一事来的太急,许多地方都粗糙的很,被人查出也是应当。除了何相公,蔡家拿三郎顶罪,卖了我朱家……”
“蔡直学士此人,颇类其父,做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把事做绝。三郎可要小心了。”
朱三郎一愣。
“蔡攸居然还会对我动手?”
钱有义摇摇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未必会如此。蔡直学士动手之前,向来是悄无声息的,不容易叫人察觉,更何况,我们远在雷州,他使人过去也不便利。”
朱蒙没想到,雷州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还成了他一道屏障。
他脸色难看。
钱有义看到主家面色不虞,又道:“直学士抱恙在家,深居简出,上次露面还是去岁十二月初的祭礼。他身子破败成这样,未必能容过神来盯着郎君。”
朱蒙点了点头,像是听进去了。
只留下钱有义一个人叹气,重新摊开读起那未看完的书,上面写着名字:《雷州风物考》。
做主人的可以不理睬这些,但下面的人不能不多考虑。
车马一直行驶,很快天色擦黑。
到了晚间。
车马停靠在大柳镇,朱蒙走到临时赁下宅院里,嫌弃地瞧着里面穷酸的装饰。他换了一身衣裳,松松骨头,就在四个官差的看守之下,走到了花楼。
随从为了朱三郎的兴致着想,怕官差这身皮子再惊扰东家,请他们换了寻常衣服。
朱蒙抬腿迈进门槛。
扶着妓子的细腰,他想起钱有义的话,心里嗤笑一声。
“钱先生被吓破了胆,缜密是缜密,但也太小心了,蔡攸那身子破败的不像样,保养性命都来不及,还有空搭理我?”
他想着,“他们还要我顶罪,就不会把人提前做掉。”
这么一想,他安定多了,低头饮下妓子喂下的酒水。
镇上的酒水就是没有汴京的好,喝着味儿没有樊楼美酒纯正,他漫不经心地想。
……
……
李浔把药粉烧掉。
管事赁下的房屋内,李旭和宁二住在一处,他们带的东西也被提了上来,李浔还额外带上了书箱,里面带了昨日叫人买来的书,维持着书生的身份。
火盆里燃着炭火,亲眼盯着里面的粉末都倒干净了,纸包烧成灰烬,他才用竹夹拨弄碳灰,掩盖住焚烧东西的痕迹。
宁二在一旁看的仔细,暗中记住郎君做事的手法。
他钦佩道:“郎君果然神了,早早就让管事改了地方歇息,正好赶上他们进去。郎君如何想到他们是停在大柳镇的?”
李浔拿出舆图,这副舆图比管事那里行商的舆图还清楚些,是何执中给他的。
他指着说:“从汴京出发,他们虽有马车,但带的东西多,走的人也多,行动不会有多快,午时出发,如今是冬日,不到酉时天就开始擦黑了,必定要在天黑之前安置。”
“我仔细打量过,半个时辰,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应当会路过一个岔口,到时候瞧瞧他们往哪边去,计算能行多远,就大致可以估算出落脚的地方。”
李浔说:
“除了大柳镇,附近还有两个村子。朱蒙长于富贵之家,性喜浮华,在镇上都不会满意,自然不会选这两个村子。”
宁二蹙着眉听着。
花了好一会才梳理出大概。
他心服口服:“您让我去问歇脚地方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些,那时候我们才出城没多远吧?”
李浔没有说话,他若是理会别人的称赞,成日就不用做事了。仍在仔细打量着舆图。
宁二拿过竹制长夹,拨弄着炭火,看着微弱的火苗一闪一闪,火线侵蚀着黑色的木碳,他忽然想起自己被摔碎的饭碗。
宁二忍不住好奇,问:“郎君给朱三下的什么药?”
李浔低头看着舆图,听到这话,他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想起一人。
只是故技重施罢了。
他说:“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只是会让他身子格外虚一些,若是沉迷女色和酒水,再加上舟车劳顿,就会格外严重一点。”
在他怀里,还揣着额外几个纸包,都预备给了朱蒙。
过了许久,李浔收起那舆图,重新放在专门缝制的衣裳夹层里。
他说:“你去给我买个遮脸的东西。”
“后面少不得要同朱蒙打交道,若是他把我们身份叫出来,那就不好了……”
……
……
朱蒙吃了许多酒菜。
第二天一早,从床榻上坐起来,被随从和妓子服侍着穿衣,他用力按了按额头,赶到脑子一阵眩晕。
昨日酒喝多了,现在晕的很。
随从瞧着他的脸色,关心问:“郎君身子可是不舒服,要不小的同钱先生言语一声,让他教衙门那些人松一松,晚些启程。”
朱蒙想起昨日钱有义对他们说的话。
摇了摇头,“这时候不要生乱子,给我烧碗姜汤,喝下发发汗就是。”
妓子服侍他穿戴好了衣裳,看在银钱的面上,贴心给人按着额角。
过了一会,姜汤很快被随从端了上来,他解释说:“新煮的姜汤没有文火熬出来的好,小的去铺子里买了一壶。”
朱蒙点点头。
他说:“多买些,让下人和衙门的那些人也喝上,暖暖身子。”
这些人不是他日后的根基,就是他流放之路过得舒坦的睁眼瞎,还是要费心笼络一下。
“小人这就去安排。”
朱蒙把热烫冒气的姜糖水一饮而尽,站起身,脑袋一阵眩晕,身形晃了晃。
好像全身都不大舒服。
大鱼大肉了几日,又骤然得知要去流放的消息,朱蒙心情一直很差,昨日整个下午都在马车上度过,如今又是冬天,许是冷到了。
朱蒙皱着眉,再想让随从给他请大夫,人已经被他派出去了。
他扶着一旁的架子才站稳,捏了捏额头,指使那妓子:“去楼下找那四个人,让他们去药铺给我买些治风寒的药。”
饮过了药,朱蒙觉得好多了。
他坐上马车,掀开帘子想要吩咐管事启程,远远就瞧见许多车马和汉子在前头。
“那些走商的跟我们歇在一个镇上,真会选地方。”朱蒙嘀咕一声,他吩咐说,“教车夫行快些,我们越过他们。”
马车加快行驶,车轮碾转,他们车马精良,衣着锦绣,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还是有官身的人家。
这镇上的路就这么宽,被商铺和摊子站路,无法两辆车马并行。
瞧着那商队让路一旁,朱蒙嗤笑了一声,准备松下帘子,一会靠在车壁旁补觉。
这么想着,他却看到对面那马车的帘子被风吹的微微扬起来,露出一个戴着帷帽的侧影。
匆匆一转而过,他没看清那人的衣着,只匆促一瞥。
浑身气度教人瞧着不顺眼,朱蒙心里骂了一声。
“他们主家也来了?神神秘秘,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