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瞧见了那额外精致华美的马车,比旁的车厢都要大,用来拉车的马也瞧着高大矫健,就算不会相马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上好的神骏。
这样的好马却用来拉车,宁二嘀咕了一声。
“这也太暴殄天物了。”
不远处,一旁的伙计也瞧见那车队,等人走远了,才四下开始议论。
伙计里,有人嘀咕了一声。
“这么好的车马,里头得是什么人物?”
“不是有钱的,就是当官的,要么就是又有钱,又当官的。”
旁边有个瘦瘦高高的伙计说,“我还以为员外给咱们的马就够好了,虽说不上千里马,但耐性十足,今日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好马。”
又有个走过几趟,自以为见识远的人在一旁道:
“你们这些瞎子,没瞧见么,那车边上还跟着四个衙门的人,可都是官差,这里面的一定是大官儿。”
众人就仔细去瞧。
朱家的车马远了,只在雪地上留下印记,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倒是费了不少力气。
仔细眯着眼睛,虽没有看清楚,但也心满意足,三三两两地说:“也是碰见大官儿了。”
议论了一会刚才遇见的出行的大官,揣测几句大官过的好日子,那些伙计和帮闲又凑在一起,边走边聊到那挂靠在他们车队里一起赶路的书生。
“那两人昨日一整天都闷在车里,连个脸都没露,到晚上直接就进院里了,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不安好心吧?”
旁边有人掏出炒豆子和炸鱼儿,边走边吃。
说着:“那倒不至于,他身边那个随从出去过几次,还跟咱们管事说话呢,我在外边还听到里面在读书,那人穿着一身长衫,应该是个穷酸书生。”
“读书人啊……”
“读书人最是讲规矩。”
之前见多识广的人看向那人手里捧着的吃食,声音顿了顿。
王大民犹豫了一下,念在这是正月过年,身上带的吃食多,这一趟下来赚的钱也比往常多不少,才分给对方一些。
杜富梁这才心满意足抿着炸鱼儿的滋味,含了一会,把里面炸酥了的鱼骨全都嚼碎咽下去。
他继续说:“你们没瞧见这人,我却是看见这人掀开帘子,那张脸生的才叫齐整端正,长得像画儿一样,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讲究人。他不愿露面,应该是怕惹麻烦。”
这么一说,那些伙计就都好奇起来了。
“到底长成什么样?”
又有人说:“他个大男人还怕我们看?躲在车里算什么事。”
杜富梁瞧他一眼,才说:“我看那人气度不凡,一定是那什么……世家子弟,想来也应该是什么名门大姓的旁支,只是家里落魄了,才需要跟咱们管事借地方一起南下。”
他捡着盐炒豆子,吃起来又香,带着很淡的一点咸味,这就是难得的滋味了。
杜富梁吃着说:“能沦落到需要跟商队结伴而行,那真是太落魄,太对不住祖宗了,不愿露面也是应该的。”
王大民看着他吃的自己的炒豆子,一阵心疼。
杜富梁见状,直接把手里剩下的吃食全都倒进嘴巴里,舔了舔上面的咸盐,拍干净手,坐在跟随的骡子上。
刚才说的畅快,他下意识回了回头,望了望身后。
那马车帘子轻轻摆动,外面还能看见书箱的一角,却瞧不见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杜富梁收回视线,稳稳坐在骡子上,驱赶骡子上前,对管事耳语了几句。
他声音很低:
“放心吧,潘管事,我已私下里查过,没人发现不对,都是一帮呆子。”
……
……
李浔站在酒楼最高一层,打量着下面的地方。
此处离地面有数米高,因此,他能看见走过去的商队,自然也能看见之前穿行的朱家车马。
“郎君,人已经走了。”
宁二在他身边低声说。
“我已经同那潘管事言语过,他没有多问。”
李浔轻轻点头。
“张民德管人是可以的。”之前几人合作中,他已经看出这几人或多或少,都是有能力的,这里面又数张民德最胆大心细,所以才会选择此人来做事。
李浔着寒风,身上袍袖在寒风中作响,目光悠悠看向外边。
宁二一脸兴奋,感兴趣问:“郎君,今天我们还要给他下毒?”
他也顺着李浔的目光看去,车辆越驶越远,朱家的马车已经只能看到个尾巴,依稀能瞧出奢华的模样。
宁二抻着脖子去看,边说:“后面的道就远的多了,今晚他们歇在哪?”
李浔手按在栏杆边,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把这些道路与舆图相对比,在心里琢磨了一圈。
“我有一个主意。”
“欸?”
李浔从怀里摸出舆图,指出一个地方,缓缓说:“这是下一处大县,离此处五十公里,此处游园最多,朱蒙恐怕会选在这里歇脚。”
“一次次下毒太麻烦,我们使个法子,把人单独叫出来。”
宁二摸了摸下巴,思忖问:“郎君要直接把人做掉?”
没等李浔说话,他又自顾自琢磨起来。
宁二在朱家门口讨饭了几日,也瞧见朱三郎日日呼朋唤友出去喝酒,对他颇为了解:
“朱三这人最好面子,比他大哥要脸多了,他这次是流放,那些素日玩的好的朋友就算有在酸枣县的,但也都知道他如今被发落到雷州,朱三恐怕不会愿意见他们。”
李浔问:“与他玩得来的都有谁?”
宁二就数给李郎君听:
“有郝家的大公子,郝立,有潘家的老二,潘峨,傅氏十三郎傅学逸,还有崔氏主支的庶子,行四,名叫崔孚中,还有一个姓公西的商贾之子,在家中排行第五,叫公西仪。”
如今是正月,今日也不过是正月初二,就算有亲戚走动,在京师的人也不会在新年第二日走动到县里。
这条路子只能作罢了。
李浔说:“再与我说说朱蒙的性情。”
宁二只好搜肠刮肚,继续说:“其实这几日朱三没有做什么,也就是去酒楼勤一些,跟他那帮朋友凑在一起喝酒,再叫来伎子弹唱,只是脾气不大好,罚了许多人,还是那公西五郎出钱安抚的。”
李浔听着他说话,从中拼凑出有用的信息。
他问:“朱蒙昨日停靠在大柳镇,去狎妓?”
“是……”
李浔心里有了点主意。
他对宁二道:“你拿钱去赁马,叫人把我们送到县里去。”
宁二照做,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问起:“郎君,我们为什么不跟那商队走,忽然要独自行路?”
李浔手按在栏杆上,登高而望下。
他没有回头,说:“朱蒙死后,就算查到,到时候怀疑起来,也只查到有人跟着商队同路,不会想到我们绕到旁处另外行动,这样做起事便利多了。”
宁二恍然大悟。
“这就叫钻空子!”
李浔沉默,点头:“下次可以说是‘见机行事’。”
宁二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反复默念了几遍,又觉得学问长了不少,他喃喃念着书上刚背下的经义,下楼去找小商贩,管他们私下里赁马车。
如今正是年节,马车都空置下来。这种私下里租赁借用不需要签契,只需要给钱就行,银子使足,才不会问你要去做什么事。
宁二没有去找车马行租赁的原因就在这,他们正规的车马行需要登记籍册。
那小商人还多问了几句:“怎么大过年的出门?”
宁二就跟着说:“要是能行,我们也想好好过年,实在是老家有个交好的朱大哥病得不轻,这大过年的怎么也要回去看看,万一是最后一面……”
如此胡说八道一通。
过了两刻钟,两人就坐在车里了。外面雇了个车夫赶着车,交代赶路要快,必要时可从小道穿行后,宁二心情好的能唱曲。
车夫听了,隔着车帘笑说:“宁小子,你咋这么高兴?”
“过年能不高兴么。”宁二没想多说,随口问他,“石大哥,如今过年,你还做工呢?”
车夫姓石,他缩了缩脖子,压了压身上的衣裳,把风遮住,一提起这事,他脸色耷拉下来:“要不是为了钱,谁在初二就顶风冒雪出来干活。”
他说:“十月的时候雪灾,我二弟家房梁压塌了,媳妇孩子就死在屋里,挖出来没有棺材钱,他就出去讨生活,说是去京里做工赚钱,没想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就想多赚些钱,凑点去京城的路费,找找他在哪干活。”
宁二哦了一声。
没想到这人也是京畿那场大雪,雪灾的苦主。
车夫嘟囔着,还说:“公子和宁小子瞧着不像是大柳镇的人,应当也是从京里来的吧,你们要是见到我二弟,就说我和老三还在等他回家,媳妇虽然没了,往后我们凑凑钱,给他再凑一份聘礼,怎么都能再讨个老婆,不至于断香火。”
他说:“我二弟叫石恩柱,你们若是见了,就让他回家。”
李浔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一件事。
他听说过石恩柱这人,是在那城外闹事闯城门的二十八人案卷上看见的。
原来这人的兄弟,先是被迫在城外做了两个月苦工,泡在雪水和冰里整整几十日,然后聚在一起打算冲进城门自谋生路,被县衙的人全都抓住上刑,又在何家别庄里关押了几日。
除了聂罗,第一个病死的就是他。
李浔特意关注过这二十八人。
他知道石恩柱已经死了,死于风寒和感染。
他和宁二在马车里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了那石恩柱,因为这二十八人就是宁二负责看管的,石恩柱的病死是在何家的别庄上,当时刘克还特意嘱咐过死伤的几人。
沉默了一会。
李浔开口,他说:“若是瞧见,我会为你转告。”
车夫脸上顿时就露出了笑容。
搓着缰绳,笑得羞涩,脸上充满喜气:“那可怎么好,真是谢谢贵人……”
李浔瞧得出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户,没有什么大见识,满脑子想的就是兄弟同心,和传承香火,但面对这样的人,他无法把真相告诉给对方。
车行驶的几个时辰,因为有李浔的嘱咐,车夫中途只下来撒尿过,午食几人也是匆匆用过。
到了申时初刻,立刻就到了县里。
车夫挠了挠头。
“我们是从西边大柳村和王家村穿过去的,从这条道走着最快,能省出大半个时辰,到的就早不少。”
李浔打量着县里的道路,并没有见到道路上有熟悉的车马。
他收回目光,从钱袋里摸出两个银锭,加起来有六两。
车夫低头,一愣,嗫喏着不敢接,心里又有几分想要,手就这样半伸着,不上不下地缩着。
“收着吧。”
李浔说:“我还有事要你去做,这辆车你重新驾回大柳镇,还与……”
他看向宁二,这是赁车的人。
宁二立刻接上,“还与王婆子巷第二户,赵三兴家。”
车夫重重点头,低着脑袋,眼眶一红,他咬了一口,确定是真货,默不作声地把银钱收进袖子里。
这可是银子,他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大一块银锭。
李浔打消他想直接去京城的念头,说:“还是让逝者早些入土为安,买两副棺木。”
车夫愣愣地点头。
剩下的事,李浔也管不了了,等人走后,宁二说:“郎君果然心善。”
李浔摇摇头。
“我用此人引开朱蒙的主意,他担了风险,自然要把钱给足。”他说,“走吧,你去打听一下,这县里最大最贵气的娼馆是哪处?”
他人高腿长,走得快,宁二快步跟上。
“郎君真就这般确定,朱三会去妓馆?”
“不然要他在赁来的宅子里,成日面对着衙门的看守么。”李浔笑了一笑,他说,“就算他不这般想,找个领头的把他引过去就是。”
宁二咧嘴笑起来,立刻跑去问话。
李浔站在一颗树下,县里人不像京中那样人满为患,如今是年节,天上又下着大雪,道路肃杀,人很少。
他站在僻静的一处,折了根树枝。
在雪地上写着:
“朱蒙,字启之,今二十有四。好饮酒,好作乐,好银钱,好狎妓,好宴饮……蒙受徽宗皇帝手令,修缮景灵宫。”
“自苏州至开封一千余里,处处贪墨,豪奢无度,偏信痴愚,屡次害人顶罪。”
“害流离之人,害从军之人,害清正之人,害蒙昧之人,害孤苦,害良臣,害人害己。”
“今杀此人,祭京畿流民三千众。”
写完这些,他打量了两眼,随手抹去地上的字迹,耐心地望着进城的方向。
天空乌白,风高雪大,吹动着地上的雪粒,所有的痕迹很快泯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