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很耐心。
去年六月的时候,他能耐心等一个月,把自己从浙西提刑司的小小囚犯,送到刑部复审。又能忍着饥饿和躁闷,待在牢里,耐心等张昌派的人从两浙回来,最后得到刑部的审批,光明正大地从牢里出来。
所以他一直等了许多日。
一直等到使团走出了京畿路,沿着官道向北走到河北西路,出发也有十几日,因为大雪,车马难行的时候。
李浔翻身下马,拍了拍衣上的褶子,伸手捻起落下的雪粒,看向末过膝盖的积雪。
望向雪天一色的远处,他说话带着雾气。
“我们今晚要宿在哪?”
种彦崖也从马上下来,打量着对方的动作。
他发现一件事。李浔比之前熟练太多,之前夏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酸枣县吃烤羊,李浔骑马不熟练,还需要蔡休在旁边时不时指点,两个人骑射不好的家伙一起抱着马脖,骑得缓慢。
这一路,李浔从一开始时还需要马凳上马,再到如今动作流畅连贯,也不过十来日的功夫。
进步如此之大,让种彦崖忍不住仔细打量。
“怎么了?”李浔问。
“没什么。”种彦崖收回视线。
他这才想起李浔方才的疑问,望向远处的山峦,说:“再向西北行三十里,有一处馆驿,按照正使递来的消息,我们今晚就宿在馆驿里。”
李浔远远瞧着那山道,远处的山有五六百米高,更远处的需要仰着脑袋去看,是太行山的余脉。
馆驿就应当在他们瞧不见的山脚处。
李浔皱眉:“我们要进山?”
使团一行人带着马车和马匹,一路上还有许多行李,如果要进山,纵然没有树叶,但山高林密,也是不好走的。
“不进。”
种彦崖指着一条蜿蜒的雪路,说:“瞧见那路没有,我们绕着走。天冷的很,这雪下的又大,山上的熊罴豺狼饿的凶,正使说了,我们不走山路,绕山而行。”
李浔仔细去瞧。
“没瞧见。”
他只看到白茫茫一片的大雪,厚厚掩埋,只有回过头去,才看到雪地上车马的印记。
种彦崖就仔细指给他,呵着寒气说:“冬日行路就是如此,我祖父领兵时就遇到过这样的大雪,得仔细分辨。”
“不过不要紧。”种彦崖说,“等我们把路踩实,后面的人就可以走了。”
李浔按照对方指着的地方仔细去看,终于远远看见不一样的地方,那条路离他们至少有十几里,在视野中不过几丝细细的灰线,种彦崖却看得这样分明。
他暗中记在心里,学会这种分辨的方法。
与种彦崖这样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相比,自己还欠缺很多东西。
两人牵着马,踩着雪地,靴子里已经进了雪,冷冰冰又湿又凉,李浔仔细瞧了瞧,总觉得这一行队伍有些短,好像少了点人。
照着之前记住的数额清点一下。
少了一辆马车,两匹快马。
他皱起眉,远远瞧着那盖满大雪的山峦,心里一跳。
紧接着,沉下心来。
等种彦崖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叫来徐伍,“你去查查,鸿胪寺的王阳春和他的亲随在哪,怎么没跟上来。”
徐伍精神起来,眼中跳动着神情。
李浔嘱咐说:“注意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徐伍拱手:“郎君放心吧,走了一趟辽国,什么虚与委舌假把式我都学会了。”
“委蛇。”
李浔校正了一声。
徐伍点头:“总之是骗个长虫,郎君放心吧。”
李浔就牵着缰绳,看着他混进人堆里,水壶拧开,抿了一口里面的酒水暖身。被种彦崖这个鼻子灵的闻到,吸了吸香味,也要凑过来喝上两口。
等一行人歇息的时候,徐伍就跟那些仆从凑在一起吃干粮,他悄悄拿出水袋,与要好的一个下人分着喝了两口,浊酒入肚,被风一吹,香味就散了,只有人顿时精神起来。
“邢州咋还下了这么大雪,咱们跟在后面走,迈步跟拔萝卜似的,得把腿插进雪地里,再拔出来,我鞋里都是雪。真够冷的。”
“可不是。”
几个下人私下里窃窃私语,凑在一起珍惜地把酒嘬着喝了。
“谁说不是呢,我看你家阿郎是个会疼人的,还让你进马车里躲雪呢,自己在外边吹风。可比我们好多了,我这腿都跟木头桩子似的,都没知觉了。”
徐伍打了个抖。
他按下胳膊起来的一层竖毛,又啃着干粮与他们说话,说了许久,才状若不经意地问。
“咱们在这一路走,我瞧阿四不在,怎么,他被他家阿郎唤去了?”
“阿四”就是李浔让他去查的那位鸿胪寺官员的仆从。
有知情的说:“王录事害了风寒,病得厉害,今天就没跟大伙一起出行,阿四和小六都留下来照顾主家了。”
王录事是鸿胪寺的小官,官品比李浔还低,也只能带一个亲随,小六是鸿胪寺另一个当官的官员的亲随之一,主家姓陈,是派过去照顾同僚的。
徐伍咽下嘴里的干粮,缩着看着外边下个不停的雪。
“天寒地冻的,确实容易害了风寒。”
对方捏着手里的水袋,嗅着若有似无的酒水味,小心翼翼吸了一口,他们出行是为了公事,童太尉说了严禁喝酒。
“这可不止。”他又喝了一口,感觉身子暖喝多了,压低声音,“我也就是与你说。”
“我绝对不告诉别人。”徐伍立刻保证。
那人说:“说实话,王录事早就病了好些天了,这几日一直都在马车里没露面,只是昨天晚上忽然病得厉害,你住的远,应当没听见动静。上吐下泻,冻得浑身打哆嗦,一摸烫的吓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怎么病的这样厉害?”
“那我就不知道了。”对方说,“这荒郊野地的,连个大夫也找不到,童太尉吩咐过,分给王录事一辆马车,让他住在馆驿里,若是将好了就跟着一起到中京会面。”
“若是不好,就赶紧快马加鞭带人回汴京,不至于客死他乡。”
徐伍:“王录事是汴京人?”
“是,王录事从前跟陈官人一向要好,两个都是汴京人,还是同年中的进士,要不然怎么陈官人还给他拨了个下人一起伺候。”
徐伍啃着干粮,唏嘘:“官人们病了还有挂念的,咱们可得保重好身子,要是病了,官人还能回京,咱们就得死在道边了。”
对方叹气一声,喝酒解愁。
等对方喝完酒,徐伍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收回自己的水袋,重新挂在腰间,来到李浔面前,低声说:“阿郎,我已经打探清楚了。”
他说:“缺的那三人都是鸿胪寺的人,一个是王官人,还有两个是伺候的下人,分别是阿四和小六。”
“王官人病了好些天,昨晚忽然病的格外厉害,童贯说了,要是快死了就赶紧回到汴京,别死在外边,当个他乡鬼。”
李浔听了,仔细问了下王录事的病情。
听徐伍说完,感觉应该是急性的感冒发烧,他点了点头,重新坐在马车里,脱下靴子,在裤腿里和袖子里各自绑了一把匕首。
又想了想,捡了一点干粮和点心,一面吃着,一面把剩下的塞进荷包里,还拿了几块在汴京买的糖。
晃了晃酒袋,拧开塞子,倒满酒水,拍了拍,才觉得安心一些。
虽然听起来合理,但李浔还是决定多一重保障比较安心。
或许是他过于疑神疑鬼,但如果真是想多了,这样做顶多是硌了些,没有其他的妨碍。
种彦崖掀开厚重的帘子,进来就闻到一股厚重的酒气,缓缓挑眉。
“你怎么背着我喝酒?”
李浔捏了捏袖子里的匕首,见到后面无人,才微微笑起来,松下袖子,倒酒递给他一杯,“来喝?”
种彦崖就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他说:“我外边听来,正使和副使意见不一,正研究下午要如何走。”
“正使想按照我们之前说的那般继续走,三十里路并不远,纵然雪,也最多多走一个时辰,早晚能到馆驿。”
“童太尉说,如今是冬日,酉正天色太黑,山高林密又危险。想让我们往山上走小道。”
李浔皱眉:“山上不是有走兽?”
“是如此。”种彦崖点头,“车马也难行,所以童太尉想让我们沿着边上走,他问过附近的打柴人给我们做向导,能走的更快些。”
“如此一来,天黑之前,就可以到馆舍入住了。”
种彦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两个人坐在车厢里偷喝,说:
“如果是一个月前,童太尉必得听正使的说法,毕竟郑正使是端明殿学士,还任礼部尚书,但官家又给童贯加封,我们得称呼他一声太尉了。”
“这二人意见相左,真不好说。”
李浔问:“依你来看,怎么走好?”
种彦崖悄悄卷起车帘,看见附近没有路过的官员,才松下一口气,彻底把帘子卷起来,吹散马车里的酒水味。
他看着远处的山。
“如果那向导可靠,走小道自然好些。”
毕竟天黑下来,有太多危险,听说这附近还有匪患呢,也不知当地县令和县丞有没有及时肃平。
李浔也望向深山。
这山比上午他与种彦崖议论的时候,要近得多了。
约莫再走一个时辰,就要不得不面对走山沿小道和官道的抉择了。
“怎么馆驿不设在山前,而设在山后?”
种彦崖笑了笑,他们吹着冷风,说话都不断呼出白雾:“说是四十里到八十里就设一处馆驿,但也就是在京畿之地才如此,或是江南富裕,也设的起。”
“像是在西北,或是北边,一百里设置一处已经很好了,哪有那么多钱和兵卒?像我们之前住的那馆驿邸舍,破的不像样子,就连正使千金之躯,不也得宿在道观里?”
种彦崖说:“如果不是下这么大雪,快马加鞭跑起来,别说酉正,恐怕我们未时还不到,就能到下一处馆驿,这算够近的了。”
李浔微微摇头。
像是不赞同。
种彦崖觉出来,他端着酒杯,笑道:“别人不像你做事这样细,我祖父说了,下面人做事不能急着来,得给他们留出富裕用来偷奸耍滑的空闲,喂饱他们的肚子,不然可不会给你做事。”
李浔知道这个道理,也知道宋人能做成这样,不应该强求。
他又不是皇帝,就算不满于这种意外之时,驿骑或官员没有歇脚的地方,朝廷也不会给他修一个。
他低头喝酒。
马车行驶着,他们凑在一起喝了几杯,李浔倒的酒并不过分烈,烈酒都被他倒进酒袋里了。他们现在喝的是果子酒,就算多喝几杯,也不会醉得厉害,除非是一杯倒。
一面吃着糕点,徐伍的脑袋从帘子外伸了进来。
看见种彦崖,他拱了拱手行礼。
改了即将开口的说辞,“郎君,童太尉说了,这样走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让我们跟着一个本地人,走山边的小道,所有的人都要下车下马。”
李浔放下糕点,仰头喝下杯中最后酒水。
他与种彦崖对视一眼。
种彦崖放下酒杯,一笑:“看来是童太尉赢了。”
他们挑开帘子,远远瞧着前面,童太尉穿着裘衣,从马上下来,与一仰着脑袋的村民模样的人交谈。
而正使坐在马车里,并不露面。
童贯之前的命令,显然也并不能管到他身上。身为端明殿学士和礼部尚书,正使郑允中有太多人马可用,不必非得下车自己踩在泥地里。
所有的兵丁守卫在使团队伍的最前方,那是几位使团重臣所在的地方。
李浔牵着马,望向那领头指路的村夫,一行人远远拉成一条细长的线,小心走在山地里,附近有许多松柏,蔚然成林,青翠挺拔。
随着行进,天光渐暗了下来。
忽地。
从两边的山林中,忽然窜出了许多道身影。
手起刀落,瞬时间砍掉了一个离着最近的仆役的脑袋,马匹四惊,纷纷嘶鸣想要逃走,晃动着马车,顿时滚多许多箱笼。
不知有谁大喝一声。
“兄弟们,与我一道劫了这帮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