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又是一声。
“咣当。”“咣当。”“咣当。”
接连几声动静,剩下七八个贼匪放下了刀子,彼此对视了一眼,试探着举起双臂。
面对着听着就厉害的弩,他们表示顺服。
顿了顿,李浔才平静地放下弓弩,他面色煞白,好在离着远,被风雪一挡,这些人瞧不清楚。
袖下,手臂微微颤动,猩红的血顺着衣袖,一滴一滴。
种彦崖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头一起盯着看向几十步外这伙贼匪,目光锐利如刀,把人盯得发怯。
李浔钻进马车里翻了翻被贼匪们翻弄稀乱的箱笼,拎出两捆麻绳。
随后面色平淡,望向山匪们。
他看向其中一人,神色略有不耐烦,道:
“滚过来。”
贼匪见他这样气势,小心翼翼挪着步子滚来。劈头盖脸,一把绳子砸在脸上,他顾不得生气,连忙攥住麻绳,刚捧在手里斟酌词句讨好的时候,又听见那浑身煞气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
“把他们捆上。”
贼匪攥着绳子,听到这人说话,不敢耽搁,更不敢多问要怎么捆人,一律按着绑肥羊富商们的法子,结结实实把弟兄们全都绑紧。
种彦崖上前查验过,对李浔比了个手势。
都可以了。
李浔让最后那人把地上的山匪头目也绑起来,呼吸已经变得微弱,背后大片大片都是血。让那小贼扶好。
他问:“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山匪们答得七零八落。
“寨子里一共有一百多号人,都是陆哥哥招来的。”
“俺们有四十来个兄弟。”
还有的答,“就剩下我们这些人,其他的都死绝了,寨子上的都是喽啰和寡妇,没跟着下山。”
李浔听他们七七八八说过,便知道这寨子规模不大,但凶性得很,都是临近几个村子里的泼皮凑在一处,喽啰是他们的跟班,寡妇是他们抢来或打死夫婿的。
有四十来个青壮力,剩下都是为寨子服侍的人。
劫道的约莫三十人,还剩下十个,这十个人他们却支吾着不答,不知是在山上寨子里,还是在何处。
李浔很快推断出这些事,看向种彦崖。
“你先看着这帮人,我瞧瞧还有没有活口。”
种彦崖点头。
“你放心。”
手里拿着长刀,已经滴血,冷眼瞧着这帮山匪贼汉子。他祖父和父兄领兵成千上万,气势一定,靠在一颗枯树上站着,只抬眼一瞧。
目光之下,这些穷凶极恶的贼匪被自己人绑住,都乖顺的像是羊羔。
李浔就提着刀,从头到尾瞧了一遍一片狼藉的使团队伍,血泼在地上,已经凝成了冰,天上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却盖不住地上猩红的痕迹。
到处都是死人。
李浔一个个探过这些人的鼻息,几乎都已经死了。
有聚在院子里一起吃烤兔的人,有沿路一直吟诗作赋的官员,还有见过几次面,打过几回交道,听闻他也是两浙路杭州人,引以为同乡的小官。对方递给他一块杭州特有的糕饼,要蘸着糖粉吃。
这些人东倒西歪躺在地上,都没有了气息。
李浔靴下踩过积雪和血污。一直走到往前的一处。
不远处是一道长坑,地上有一具尸体,穿着护卫模样的衣裳,看样子已经死透,脑袋从脖子处砍断,到处都是血,长刀却不在身边。李浔皱眉,重新打量了一番周边,接着又走近两步。
一个死一样安静的官员,正蜷成一团,小心翼翼发着哆嗦,一声也不吭地缩着。
李浔拍了拍他的后背。
见到那身子僵了僵,像是立刻就要跳起来,浑身发着抖,打着颤栗,没敢回头,只带着哭腔,声音发颤说:
“你,你们要多少钱,我都予你……莫说是金银,就,就算你们想要汴京的宅子,我也把自个家让给你、你们……”
“诸位好汉饶命,饶命……”
李浔认出来他的声音。
叫了一声:“杜官人。”
杜明知一愣,七魂惊飞了三魄,抱着刀,眼泪直流,颤颤巍巍转过脑袋,见到逆着霞光,一个不大看得清的身影。
那身影看起来高挑,很俊,穿着襕衫,浑身像是在泥水里滚了一圈,看不清模样,只瞧得出拎着一把长弩。
“李,李浔。”
杜明知心下大松,想要转过身来,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他颤着嘴唇,才见到李浔浑身都是血,吓了一跳,“你要死了?”
他心里害怕那些杀人的山匪,护卫与这些山匪厮杀,已经死了,他蜷在这里躲着,靠着马车下面,借着死人的尸体,也没人瞧见自己,除了脚麻,身上一道伤口也没有。
杜明知浑身都在抖,他颤颤巍巍地说。
“你,你要是死了,可别躲在我这呀,你……那些贼匪呢?难道你投匪了?”
他吓得不轻,才意识到李浔能找到他,光明正大在山地上乱晃,那些贼匪肯定是知道的。
杜明知闭紧眼睛,哆哆嗦嗦,小心问:“你是如何投的……”
他心思转得飞快,若是李浔已经投匪,他必然也没有活路,不如跟着假模假样一起投匪,再想法子跑出去。
“李郎君,可否引荐,引荐……”
声音豁然停住。
李浔抽出刀,他避了避,仍然有血溅在自己身上,又堆叠了一层,已经看不大出新的痕迹。
抽出刀,两指探了探鼻息。
随手捡起杜明知手里雪亮一点血污都没沾上的刀子,原来身边这护卫的刀被他拿走了。
赤手空拳让人去和山匪对抗,难道要人空手夺白刃么。
没有多看一眼尸体,李浔略过此人,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拖着弩,向不远处的陷坑走去,马匹陷进去大半,已经被人砍死了。
在马匹之下,有个下半身烂成血糊的人形,连叫也不再叫,已经死了。
这是鸿胪寺丞,从六品,叫沈端。
也同样被童贯放弃了。
李浔蹲下身,伸手在他衣裳领口里摸了摸,没掏出东西,就俯下身,仔细在死人腰间蹀躞带处掏了掏,把袋子抽出来,从荷包和配饰里倒出。
摸出一个官印,两个扣子大小的私印,还有一个手帕,两块打火石,还有一张女子的小画。
李浔捡起来,把东西都揣在怀里。
打量那绣帕,鸳鸯戏水的花样,绣工并不好,瞧着像一对鸭子。李浔从前并不认识沈端,只记得他不大爱说话。
绣帕应该就出自画像上的女子之手,想了想,他捡起帕子,盖在鸿胪寺丞沈端的脸上。遮住上面的惊惧和痛苦。
李浔从旁边走了过去。
他知道沈端应该就是他们留这里,官职最大的大官。剩下的人,都应该在前面逃命,跟着正使和副使在一处。
他一面查着人,一面数着地上的尸体,遇到只剩下一口气的,顺手补了刀,让人走的痛快些。
一共七十八具。
心下松了松。
并没有徐伍的身影,李浔缓慢吐出一口气,看来他之前的提醒有用,徐伍凑在前面,如今和童贯一处,没有留下。
转身,微微甩了甩胳膊,感觉疼的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
李浔抿了抿唇角,折回身,重新走到种彦崖身边,面对蔫头耷脑,一个个豺狼模样充相装羊,拼命展现自己无害的山匪。
“没有活口。”
李浔对种彦崖说了一句。
种彦崖点头,他方才已经看到李浔补刀的动作,也好像听到几句声音,但此时在山匪面前,他没有多问。
李浔踹了一脚那被他拎出来绑人的山匪。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颜勇。”
李浔便道:“前面带路。”
山匪颜勇磕绊了下,“去,去哪?”
李浔一面脱下外衣,随便与地上另一个当官的替换掉,让种彦崖帮他扶住人,把自己的衣裳往对方身上套,瘦了些,长了些。
他穿戴整齐,身上干净了不少,又重新佩戴好自己原本的躞蹀。
看向山匪,皱眉。
“去你们寨子。”
……
……
山匪颜勇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站在他身前。
一只手扶着他们陆哥哥,陆甲身子很重,不断往下面滑,若不是有一口气,真就死了。
他们大当家陆甲的屋子已经被这人霸道地占了,此时正一个个把剩下活着的山匪叫进来审问。
李浔放走一人,看向颜勇。
颜勇自觉重新抓起绳子,把人绑回柱子上。面对着这两人,他手上顿了顿。
很快,他重新站回了李浔面前。
李浔从椅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种彦崖,“盯着他。”
很快,他从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一节松散的麻绳,另一个山匪十分害怕,小心翼翼,恨不能重新把自己绑死。
李浔看向种彦崖。
种彦崖真没想到,这些山匪事到如今,还敢这般私下动作,幸好李浔缜密。不顾颜勇跪在地上抖着身子讨饶,他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老实些!”
如今,他再也不觉得李浔这样多想多思有什么错,只觉得对方真是缜密。
李浔看向颜勇。
对方是个小眉小眼的汉子,看上去倒不配名字里的“勇”字。
他问:“是谁让你们劫道的?”
颜勇挨了一巴掌,瞧着李浔一旁立着的刀,刀子上还沾着血,老实道:
“小人也不知道,这都是陆哥哥联系的,这些人私下只与我们陆哥哥联络,藏头藏尾,神秘的很。”
李浔嗯了一声。
看着山匪颜勇贼头鼠目,背脊僵硬,十分害怕的样子。
他接着问下一句:“什么时候开始联络的?”
“就是前天。”
李浔点了点头,问:“给了你们多少钱?”
“陆哥哥说那钱够大伙用几十年了,够闝到死,至于具体数目……小人,小人不知有多少。”山匪颜勇哆嗦着说。
李浔问:“你可知道藏在何处?”
山匪颜勇想了想,说:“有些在账房秀才那,还有的是陆哥哥自个放的,为了防止有不三不四的进来摸金,他也没告诉大伙在哪。”
自己人都要防备。
李浔对这寨子的情况更了解了些。
他道:“带我去瞧瞧账房。”
转身,给种彦崖使了个眼色,种彦崖心领神会,提着刀跟在他身后,接过李浔手中染了血的弩。
他又瞧了一眼李浔的左臂。
山匪颜勇就在前面带路。
种彦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到了账房,李浔等着颜勇叫来一个偷儿,信手打开一处箱笼,就见到一串一串的钱币盘在巷子里,偷儿和颜勇都咽了咽口水。
前天开始联络。
不知是队伍里的什么人,是否还活着。
李浔想着,这么多钱必然不会随身带着,要短短时间凑出这一两百贯现钱,光在使团里一人做事可办不到,必然还有接应。
他在心里记下,伸出右手,拎起那些铜钱,余光看到山匪颜勇和叫来的偷儿眼睛直勾勾瞧着,像是豺狼看到荤油。
李浔单手拆开钱串子。
看到这些钱有的是大观年间的通宝,甚至还有今年改元,新铸的政和通宝。
他递给种彦崖,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瞧出了不对。
李浔把箱子踹了一脚,重新关上。
“若是办得好,我就给你们赏钱。颜勇,你随我回去,把你们头目浇醒。”
又看向那偷儿,问:“你们这可有大夫?”
……
……
一盆凉水浇下来。
陆甲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瞧见寨子里胡乱搭建造出来的房梁,熟悉的样子,差点还以为自己在寨子里。
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劫掠肥羊么?
他确实在寨子里。
李浔伸手,摸了摸他肚子上插穿的长箭,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转了转。
陆甲的眼睛登时就直了起来,大叫一声。
又是一盆混着冰的凉水浇下。
等人神智清醒了一些。
李浔坐在一旁,看着陆甲,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没什么情绪地说:“我问,你答。”
种彦崖抱着长刀,倚在柱子上,弩就在他脚边,片刻不离。
看着李浔审人。
李浔问:“是谁让你们劫人的?”
陆甲眼睛发着怔愣,李浔抬起手,就要再次按住陆甲肚子的箭伤。
他一个激灵,醒过神,连忙说:“是一位官人的仆从,不知姓名。”
李浔点了点头,陆甲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又一句问:“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