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的白,估摸是跟少爷读书的书童,手上连个茧子也没有,别说是我,就连最瘦的顺子抬手都能把人撂倒。见到我们这帮人,眼睛飞到天上去,家里肯定是当官的,这么瞧不起人。”
李浔又问:“他们给你多少钱?”
陆甲顿了顿。
“四百贯。”
李浔盯着他,像是能把他的心思盯穿,说:“你在撒谎。”
“你们一共一百多人,去掉洒扫的喽啰和妇人,总共有四十二号山匪,如果只是四百贯,绝不够花几十年。”
种彦崖站在李浔身后,手下提着一把长刀,还淌着血。
“是小的记错了,那些官人送来了五百贯……”
李浔没有说话。
陆甲真恨不得昏倒过去。
见到这山匪头目借着病弱,不愿说话的样子。李浔让山寨里的郎中给他倒药,灌的人两眼发直,被呛得咳嗽,又扯动身上对穿的箭伤,血只堪堪止住,又流了出来。
郎中请示过李浔,惴惴不安上针缝牢人皮。
种彦崖那长针在肉里穿过,带着长线,一道道穿进人皮肉里,勒紧打上扣子,也不知这郎中从前到底是屠夫还是大夫。
山匪头目像是砧板上的鱼,抽搐着颤动起来,想要爬起来。种彦崖按住他的肩膀,微微偏过头,不去闻这人的口臭。
陆甲这回连嚎也没力气了。
躺在地上,虚喘着气,抖着嘴唇,好一会才发出声音。
他微弱地求饶:
“官人饶命,官人饶命……小的先前只说了一半,他们的人确实只送来五百贯,但事成之后,他们要再送来五百贯。”
事还没成,他被个灾星用弓弩射穿肚子,五百贯没得到,反而连命都快没了。
陆甲抖着嘴唇。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说:“你们问,只要是小人知道的,定全都说出来。”
李浔问:“这人什么时候与你们联系的?”
“有四五日了,他们钱给的快,要的也急,说今天下午就要杀人。”
李浔:“下午时队伍里带了个本地的向导,说是可以带着我们走山路,是你的人?”
“那是顺子。”
李浔并不知道顺子长什么样子,但听这人提过一次,可以猜得出,这是他们寨子里的人,还是最瘦弱的一位。
他又问:“你们寨子里一共四十二个壮力,只跟着去了三十出头,剩下的十人也不在寨子里,去了何处?”
山匪头目知无不言。
他说:“我派了十个弟兄,让小乙带着人,提前把那馆驿的人做掉,埋伏在那……”
李浔听出几分,点评道。
“杀人劫财。”
陆甲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脖子扭着发疼,他一时之间不敢动作,生怕惹恼了眼前这位杀星。
他心里还生出隐约的几分期望,等小乙他们回来,眼前也只不过是有两个人。
十对二。难道还不能把人做掉么?
也不知他这伤能不能好,到时候绑个正经大夫上山给他治病。
李浔又问:“你们要劫杀的是谁?”
山匪瞧着李浔洗过的俊脸,支吾着不敢说话。
李浔又抬起手,压了压他肚子上没拔出的箭头。
山匪嗷的一声嚎出来,他不敢再多支吾,也不敢撒谎,连声说,“是,是让我们杀掉您,杀一个叫李浔的人,说模样生的最俊的那位就是。”
“非但如此。”
李浔瞧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问:
“这人还把我的官职相告予你,指明了前面都是大官,小官都在队伍后面,次序截然,所以你们一开始都往后面冲,前头只是装模作样追一追,是不是?”
山匪连连点头。
李浔心里多少已经有了成算,他手压在砍掉一半的箭杆上,无视山匪头目瞬时间激出的眼泪,牢牢把人按住,问:
“那你说一说,你们约好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就在明晚亥时。”
李浔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看向一旁拿着针线的郎中,又看向一旁小心翼翼站着,生怕被他想起来的山匪,颜勇。
轻声说:“你们为我做些事,我可以饶你二人一命。”
他吩咐颜勇:“原来的头目受了重伤,不能离开床塌,如今之后,你就暂代当家。明日去见那人。”
忽略掉颜勇脸上一瞬间绽开的笑容。
李浔又看向郎中,“你去为他熬药,若缺什么东西,就从账房那支,药味越重越好。”
他嘱咐了一遍。
“要记着,李浔已经死了。你们要拿剩下的五百贯钱。”
“是……”
“小人一定记牢。”
等这两人去做事,人都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一个气若游丝,战战兢兢心里害怕的前头领,李浔堵住他的耳朵,又用麻袋套紧他的脑袋,避的远一些。
才与种彦崖说话。
种彦崖问:“怎么回事,竟然有人要杀你。”
他如今才知,这些山匪居然是别人派来的,李浔瞧着并不惊讶,定然也是一早知情。
“这应该是蔡攸派人做的,至于他派了谁去做,还未曾查到。”李浔思索着说,“不过竟然那般巧,今日下午便有山匪,早上就有人病重,留在上一处馆驿,奇怪。”
李浔不相信巧合。
王录事病的很重,他回想着王录事从前说的话,只觉得奇怪。
“鸿胪寺是清水衙门,连这种地方也染了京党的人。”种彦崖并没有问起,蔡攸为什么想要派人做掉李浔这种话。
左右也问不出什么,何必自找烦恼。
想起李浔从前在蔡攸引荐下做事,最近两个月好像确实不时常拜访太师府,起初种彦崖还当是蹴鞠大赛结束,没有什么拜访的由头,现在想来,原来是早早就有了罅隙。
“你说自己死了,等那下人过来送钱,可是想要瓮中捉鳖把人拿下?”
李浔露出微笑。
“知我者,彦崖也。”
种彦崖才想起来一事,声音低了低:“你的伤,要不要紧?”
李浔才想起还被砍了一刀,疼久了发麻发木,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见血已经止住了,才解下外面的衣裳,卷起里面的中衣,见到血已经浸染了素色的衣裳。
瞧见一道狰狞伤口,皱起眉,拿起刚解下的酒壶。
在这山贼头目的屋里摸出个杯盏,倒了一些酒水,小心翼翼地淋湿帕子。房间内飘来一阵酒香,还有轻轻的闷声。
夜里。
山匪宿的地方两人不愿住,种彦崖问寨子一寡妇拿来干净床褥,新换了一床,睡在榻上,他平生头一次宿在山匪的寨子里,总松不下心,时不时就惊醒一下。
醒的时候,灯火闪跳,刺人眼睛。
种彦崖睁开眼睛,就看到李浔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像是在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对方拿起了一枚印章,对着灯火瞧了瞧上面的纹样与印记,发现不是,又额外找了一枚。
“你这是……”
李浔没有转过身,背对着人,仍对着光找着东西,他问:
“你记不记得沈端的花押是什么模样?”
花押是文人墨客和官员们往来信件,写下文书时会留下的私人印记,代表着个人。若是没有花押,那么这封文书也是不能成效的,除非对方够笨,没有察觉。
有的人花押是用草字或者简略写下姓名,作为代表自己的花押,有的人是囫囵画个圈。李浔从前见过蔡攸的花押,他的花押就是在画个圈,随后写下两道,中间点上一点,有点像多一道横,模样有些古怪的“旦”字。
纹样被李浔记下,还学了几次,装作蔡攸写信的时候就一并与盖印挨在一处。
“是鸿胪寺丞,沈端沈正夫?”种彦崖问。
“就是他。”
种彦崖回想着,他也仔细瞧过沈端的花押长什么样子,想了想,说:“是他名字的草字,两个字囫囵成一个字写在一起的。”
李浔点头。
他知道一个字的草书有很多种写法。但他和种彦崖都不是书法大家,就算他从前也读过许多书,在宋代也可以算是个不通诗书词赋的文盲了,种彦崖更只读了兵书和武官传记。
手上指尖在腿上勾勒着字画,他总不能指望敌人过于愚蠢。
李浔便道:“明日我们再回去一趟,瞧瞧车里还有什么东西。”
他不信沈端堂堂鸿胪寺丞,车里什么文书书信也没带,怎么都能被他搜出点东西。下午里走的匆促,顺便还可以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李浔想定,收拾好面前摆着的许多东西,揣进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收进怀中。
吹灭灯火,养精蓄锐。
明日亥时就是山贼头领与人约定好的时间,他要把人仔细揪出来,瞧瞧到底是什么人物。
杀之以绝后患。
月光照着他煞白没有血色的脸,李浔闭着眼睛,白日被砍了一刀的左臂仍然在疼,他一条条捋顺着线索。
……
……
月亮挂在天上。
冷风吹着马车,车厢四处挂着的铃铛当当作响,一个模样清秀,瘦矮的书童从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
“钱都在这了?”
山匪颜勇数着搬下的箱笼,问。
书童瞧他一眼,“你们的头儿呢?”
颜勇道:“此次出去宰羊,陆哥哥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正在医治。”
书童瞧了颜勇一眼,点了点头,余光一扫,看见身后有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身量很高,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俊的,仔细一看,眉毛粗的过分,下半张脸含混不清,生的难看。
他没放在心上。
山贼头领受了伤,如今上了新人,身后跟着的人换了人手也是应当。
他此次上山,也已经瞧见了山坡处血流成河的样子,到处都是死人,被这帮山匪一把火烧了,几十个尸体全都烧焦,不成人形。
书童道:“你们做的很好,这是老爷赏你们的。”
他踹了一脚装着铜串子的箱子,等着眼前这山贼弯腰躬身打开,再与他恭恭敬敬地感谢。他心里嗤笑一声,下巴微微抬起,等候着恭维。
下一刻。
天旋地转,地上的沙石摩擦他的皮肉,刮出了血。
颜勇掐着他的脖子,把人按在地上。
另有四个山贼,同样把那两个护卫按在地上。
“官人,人拿下了!”
不远处,那郎中带着人走来,说:“查过了,这些人是自个来的,身后没有不干净的尾巴。”
种彦崖跟着这帮山匪走来,对李浔点了点头,证明所言非虚。
李浔收回视线。
“把人绑到屋里。”
……
……
“哗啦——”
冷水泼上去,冬天的井里都可凝冰,混着冰碴的冷水泼在身上,让人浑身一颤。冷风一吹,像是能把整个人全都冻住。
书童被绑在地上,脑袋滴着水珠,凝成了冰。
李浔蹲在他面前,手里拿了一把匕首,抵在对方的脸上。轻声问:“你的主家是谁?”
书童冻得发抖。
他没有说话,下一刻,就感觉那匕首抵得更深了些,脸上一阵刺痛,很快就一道水淌下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是,是邢州刺史王官人。”
李浔点了点头。
他问:“我把你们分着绑的,你知道一旦说谎,你们几个吐出的东西不一,自己是什么下场吧。”
书童哆哆嗦嗦点头。
他改了说辞,带着哭腔:“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小的们是司马徐官人派来的。”
邢州司马。
李浔点了点头。
匕首从书童的脸上移开,他笑了一下:“很好,等下你是否能活着,就要看另外两人是不是这个答案了。”
书童颤颤巍巍点头,提着心。
他是说出了真话,但不知道另外两个护卫会不会突然生出忠骨,把他的命也一道害了……
李浔起身,坐在椅上,端起补血的红枣茶抿了一口。
过了一会,种彦崖与山匪颜勇过来,与他耳语两句。
李浔听到了三个同样的答案,见到被绑着的书童双腿间中隐隐有尿渍,让颜勇把人带走。
四下无人,种彦崖问:“你想如何做?”
他说:“如今郑公与童太尉也不知在何处,那十个山匪还没回来,应当是死了。等处理完这些,我们就去与使团会面。”
顿了顿,瞧着李浔的神情,回想起这两日对方的举止,种彦崖忍不住问:“你不会是想把邢州司马也做掉?那可是朝廷命官!”
李浔笑了笑。
“放心,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