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新雪染上一层银光,冷生生的白,空中有一种剔透冷冽的深蓝。
司马府上,一派春意融融的热闹,灯火璀璨。一场大雪降下,道中饿死者甚众,邢州司马徐烧尾,字成麟,于今晚大宴宾客,满座皆为富绅员外,意欲捐粮捐银。
书童绷着脸,浑身僵硬地走在前面领路,冷风灌进脖领,吹得他透心凉。往日很长的路很快就走完了,他硬着头皮,把身后的人请了进来。
对方拨开遮风的帷幔,进入一室暖春。
一旁的仆从瞧了那身形修长的年轻郎君一眼,眼前倏然一亮,低声问书童:
“这是哪家的郎君?”
书童抿了抿嘴,道:“是沈郎君。”
“叫什么名字?”
书童却不答,转了个身,匆匆走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们邢州有什么官人员外姓沈?仆从想了一瞬,看在这是书童带进来的人,用笔记下身份。
沈氏郎君一人。
……
……
室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雪路难行,麻烦诸位跑来一趟,本官敬大家一杯。”室内中有男人说话,声音洪亮,语气谦和。
有人笑着恭维。
“司马是为百姓忧心,这雪下得这么大,我等有车马遮身,并没有什么妨碍,但百姓可没有车马遮身,没有厚衣御寒,徐司马能叫大伙前来凑一凑,真是爱民如子。”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是,成麟所言甚是,这般大的雪,能把草棚压塌,那些贫民穷无立锥之地,雪厚也难上山拾捡薪柴……”
说话的这两人,正是邢州司马徐成麟交好的富商,和他的舅兄。
徐成麟抿了一口酒水,手扶在酒展上,看向诸位。
厅堂满是光亮芬芳,外面呼啸的冷风吹不进室内,徐成麟又喝了一口酒水,他在室内是最大的官,说的话最少,只听着别人搭戏台演戏。
徐成麟又看了一眼外面。
手指点在桌沿,一叩一叩,跟着屋内的琵琶声一起应和。他来邢州任官七年,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戏码,来捐钱捐粮也不是头一次,知道他们还有的唱戏,心神松弛,眼睛微微垂了垂,瞧着窗外的大雪。
一旁的舅兄瞧见了,侧过头问他:“成麟可是在忧心雪灾?”
徐成麟扯了扯嘴角。
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此处是一处桌席,旁边还设置了许多小座与消遣的玩意,不远处还有两处桌席,那是邢州本地家底不那么深厚的富商,或是他们家中的子侄。坐在那里喝酒,并不由邢州司马亲自招待。
舅兄王郎君笑了笑,他是邢州刺史的族人,虽然身上没有功名,一介白身,但也是氏族出身,他亲妹子就是徐成麟的妻子。
“老天爷要下雪,你能拦得住他?愁个什么,一会我与你牵线搭桥,我们总共筹个几百贯千把贯就够应付了事了。”
王郎君随口安慰了几句。
瞧了瞧一旁弹琴的琵琶女,脖颈皎白,低声与他说:“你那弹琵琶的娘子是何处请来的?”
徐成麟道:“是我家的乐工。”
王郎君一乐,“这般模样,我还当是从哪个院子里出来的。”他笑说,“这样,我送你一副字,那是五十年前的摹本,你把这乐娘送给我。”
徐成麟瞧他一眼,问:“嫂子不生气?”
“她回娘家省亲了。”
“说定了,乐娘归我,摹本归你。”
王郎君抿了一口酒,轻声跟着琵琶声唱和:“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好词啊。”
借着舅兄在唱和,司马徐成麟又瞧了一眼窗外。
他低头喝了一口酒,浅浅的一口,不让自己喝醉,又看向室内这些觥筹交错的富商。
王平君说的不对,一千贯钱,还不够他买人一条性命。
就在他听富商们彼此说话,又允诺几个他们家中伶俐些的子弟送入州中的学舍读书的时候,他那书童无声从门外走来。
在他耳边说:“做成了。”
徐成麟这才松了一口气,脊背微微松垮下来,低头喝了一口酒。低声说:“这事办的不错,一会你去领赏。”
再看向屋内,酒气扑鼻,菜肴飘香,丝竹乐声一阵一阵。
邢州司马终于有了欣赏美好的心情。
……
……
“你拿什么要挟的他,白白把人放回去,这人竟然不透你的底细?”种彦崖好奇问。
李浔笑了笑:“吓唬一下。”
他们穿着一身鲜亮贵气的衣裳,是从裁缝铺里买来的成衣,虽然布料很好,但毕竟不是量尺定做,好在有气势撑着,旁人只当是家中不那么豪奢富贵,无人起疑。
“那就是邢州司马。”种彦崖眯着眼瞧,他嗅着空中的脂粉味和熏香味,打了个喷嚏。
“他们筹钱,这香闻着倒贵。”
李浔轻声说:“雪灾安抚百姓,赈济流民,一共才要多少钱,有钱拿来杀人,倒是没钱买粮。”
种彦崖听着李浔说话,灌了一口酒水,低头扒菜。
出使这些日他吃的都不大好,山寨那些泼皮们更是没什么好东西吃,趁机多吃两口,填填肚子。
李浔瞧见,也捡了一些肉和菜蔬吃。
旁边人都在相谈聚会,彼此喝酒,只有他们在这吃饭。
有人凑过来问:“你们是哪家的子弟,瞧着脸生。”
李浔抬起头:“我姓沈,旁边的这位是我同窗,我们正在游学,刚好司马正设宴做客,就也一道过来瞧瞧。”
原来是个吃白食的,白瞎这么贵气的皮相。
那人察觉到这是个没背景的,兴致缺缺,问:“在何处读书?”
种彦崖道:“太学。”
半个桌子的人就都静住了。
“原来是太学的高才。”
那人端起酒水,语气一下子变得慎重,问,“你们这般年岁,瞧着也就刚及冠,这就从太学结业,开始游学了?”
李浔点点头。
他说:“我家里有位堂兄做官,如今外差出京,算算时日,这几日大概差不多在邢州,今天本以为他也会来,却没有瞧见。”
“你那位堂兄是……?”
李浔回想了一下蔡休那小胖子提起自家父兄时的神情,模仿着说:
“家兄鸿胪寺丞,沈端。”
这些人就与李浔攀谈起来,很快,一旁喝酒的邢州司马就察觉到不对,差人来问,很快,就把李浔和种彦崖提到他这一桌。
“我与沈端曾一道在太学读书,许多年未见,只知道他一直在鸿胪寺做事,怎么,如今出京了不成?”
说完,邢州司马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李浔笑了笑,他说:“官家下令使辽,端堂兄就带着鸿胪寺的人一道来了。”
他生的很俊,对着徐成麟,适时表露出疑惑:“我爹与我写信的时候,还提起这事,要我与端堂兄见一见,我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他也应当在邢州了,怎么,却不见人?”
徐成麟想起那些山匪,还有直学士送来的密信,与那使团中人的吩咐。
他脸上自然而然挤出笑容,劝说着:
“沈端领的是圣意出使,他们出行在外,每日走多少里路都不是定数,难免有些差错,差一两日就错开了,遇见了是喜事,遇不见才是常事。贤、贤弟不必担忧。”
说到最后,他习惯对李浔这个年岁的年轻人称呼贤侄晚辈,才想起眼前这人是沈端的兄弟,同一辈人,硬生生改了称呼。
徐成麟拍了拍李浔的肩膀。
又看向另一旁长得英气的年轻人,问:“这位是……”
李浔道:“他是我朋友,叫樊子期,在上舍读书。”
徐成麟一听上舍,就知道不是朝中公卿子弟,就是才俊中的才俊。怕这两人到处找人,四下派人去查那该死的沈端,再查出些不该查的东西,连忙盛情挽留,让他们在此处住一两日。
如果两日后人还不来,再继续游学。
李浔答应了。
徐成麟松了一口气,他不愿再与此人提起沈端,就捡起太学的事,考校了一番。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释为何意?”
“……”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解为何意?”
“……”
“子产不毁乡校,以为吾师,今之报馆亦乡校之类,惟报律不明,往往莠言杂出,宜可用何术整齐之使裨治理策?”
“……”
李浔两人答的落花流水,却一身贵气,徐成麟与他们谈论起太学,却听到他们提起祭酒蒋静是个老头,喜欢吃烤兔子肉,有个学官爱养兔子,国子监主簿腰不好,冬日总穿得很厚,爱说老子经。
再次让徐成麟认定这两人出身都是大家士族。
东西学的稀烂,却的的确确在太学读过书,这两人说的许多东西徐成麟连听过也没听过,端着酒杯,听着发愣,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比如蒋祭酒爱吃什么,老主簿不但喜欢老子,还喜欢以老子起调骂人。
他在太学读书的时候,还不知道蒋静是谁,更不知道当时的祭酒爱吃什么,是什么模样。
听的让徐成麟长了一番见识。
他把这些古怪的玩意压在心里,忽略过这两人说的东西,直接吩咐仆从给他们两位小官人送来酒水。
酒宴正酣,他重新回到座上,与那些富商扯皮,听他们哭穷。
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东西。
喝了一会酒,扯来扯去,与舅兄一起拉了几个富户,定下来捐钱的事,拍了拍那捐款最多那位富商的手臂。
“八百贯钱,本官替邢州百姓感谢张员外。”
张员外一面露出肉疼的笑容,一面猛灌着酒水。宴席的酒水是酒楼买来的,一壶就要一两银子,但喝的再多也没有他捐的钱多。
徐成麟瞧见,又添了一句。
“令公子良才美质,在州学学斋已是名列前茅。本官欲书信一封,送张公子进府学读书。”
张员外听此,笑容才更真心了些。
他举起酒杯,给邢州司马敬酒。
徐成麟摆了摆手,“酒就不喝了,喝的人肚子都大了。”
他回到座上,舅兄王郎君放下酒杯,扫了一圈室内,目光从那弹奏琵琶的女子处挪开,好奇问:
“方才那两位,听说是太学的学生?怎么从前没见着有太学生来我们这游历……”
徐成麟靠坐在椅上。
他不想多提起这事,说:“这两位是来找人的。”
王郎君好奇:“是什么人?若是寻常学生,你可不会停留这么久跟他们说话。若是人不好找,让我家下人帮忙找找?”
徐成麟端起酒杯,遮住自己的脸。
他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年轻人胡闹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这两人只在这里住一两日,叨扰不到夫人,住上两日我就把他们送走。”
王郎君心领神会,身为舅兄,妹妹嫁给邢州司马,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关切问:“这两个是打京里来的?”
他说:“还有半年就是审考,我为你联络到京中吏部的一位,听闻是京党出身,这下我们在朝中也有人,请他从中周转一二,与上面讲的上话的人牵线搭桥,再周旋周旋,总不至于再在邢州这地方任官,多少也能挪挪地方……”
徐成麟早就找好了人选。
他可是搭上了京党如今在汴京最大的头目,把这事一做,还愁以后官路不通?
就算是亲舅兄,这话也是不能往外说的。他笑了笑,低声道谢,敬了一杯酒:“那就多谢舅兄了。”
正端起酒杯喝酒的时候,书童从外边走来,站在徐成麟身边,低声耳语一句:“官人,那沈郎君找您做学问。”
不识趣的东西,那两人到底是哪家养出来的?
读的狗屁不是,还学别人做学问。
徐成麟在心里暗骂一声,不好对舅兄提起沈端和使团的事,匆匆告辞跟着书童来到某一处。
这里向外搭建了栏杆,上面还用木头搭起了廊桥,正对着一池枯败的莲花,夏天主家在这里乘凉观景。
冬日废弃下来,人很少。
也不知是怎么摸到的地方。
他刚站定,就看见那沈郎君转过身来,一张脸苍白如纸,在月色下微笑起来。
对方彬彬有礼,请教他问:“在下忽然想起了《诗》中的一句,但怎么想不出后面的话,还请司马指教。”
“请问,《相鼠》那一篇是如何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