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子弟若是这般混帐,连《诗》中的篇句也不记得,读书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徐成麟一定会往死里打。
暗骂了一句,徐成麟维持着笑容。
他读圣人学问几十年,《诗》自然背的极通,解答道: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想不起来的是哪一……”最后一个“句”字还未说完,人就倒下了。
李浔收回手。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胡不遄死?”他轻念了一句。
“受教了。”
种彦崖在后面等了许久,把望风声,听到重物倒塌的声响,才探过头来:“你在念什么?”
李浔笑了笑,他说:“没什么,动手时用来唬人的大旗。”
种彦崖也跟着念了一遍,回味过来这是诗经中的字句,想了想说:“这样是比较气派些。”
李浔蹲下身,在死去的徐成麟身上摸索了一遍,摸出了一枚私印,一把扇子,还有一张信条,是他贴身保管收着的书信,仔细一瞧,是让徐成麟私下找人劫掠使团,趁机杀人。
上面字迹古怪生涩,用的左手字,没有落款和花押。
李浔收好,起身看向那书童。
书童战战兢兢。
李浔温和地笑了笑,对他温声说:“该如何做,你知道的吧?”
书童硬着头皮点头,他低头看着他家大老爷的尸体,知道他家老爷真是死了,而他,如果不是这年轻郎君守诺,还需要他做事,应该也会死。
李浔说:“等明天早上,你把司马的死宣扬出去,就说成山匪作乱。知道么?”
书童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脖子僵硬。
他哆嗦着说:“小的、小的知道。”
地面上,白皑皑的积雪映照着月光,格外冷冽,微微发着淡蓝紫色的荧光,地上流出一道血。徐成麟,邢州司马就死在这。
李浔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裳,并没有看到布料上溅血。
他关心了书童一句:“快些回去吧,雪夜风寒,吹着伤身。”
书童听到这俊美的年轻人,关切的话语,大声不敢吭,像是身边站了只杀人恶鬼,心里胆寒,腿肚子直抽筋,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出地走了。
回到室内,王郎君还问他。
“你们老爷呢?”
书童低着头,想起那两个大恶人同他说的话,要是让人知道他是始作俑者,那就别想活了。
他磕绊了下,说:“老爷酒喝多了,有些醉,去歇息下了。”
舅兄王平君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早就知道他酒量不如我,之前还喝那么多,算了,把酒壶给我倒来,再让灶房上一盘炸鹌鹑,叫那琵琶乐娘坐过来奏乐。”
书童称是,端起酒壶倒酒。
手一僵,撒了几滴。
王郎君骂了一声:“不能倒就滚下去,换个人来。”
宴席上宾客都喝得大醉,暖风一阵一阵,乐声飘来,醉眼迷蒙,在灯下观美人别有情趣。已经是深夜,侍候的下人眯着眼睛,靠在墙边打盹。
无人注意到袖子下,一个小小书童袖子下,手有些发抖。
琵琶一声一声,素手弹奏琵琶,腕子白皙。王郎君喝得大醉,推开窗子透气,端着酒杯与乐娘嬉笑。一旁的书童安静地待着,吹着冷风一阵阵,蜷缩在墙角,透过窗子,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上中天,皎洁无垠。
琵琶一声一声,弹乱人心。
书童知道,如今是亥时了,再过几个时辰……
……
……
种彦崖吹着冷风,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一半残月。
吹着青翠的松柏,寒风一阵一阵,卷走地上的血腥气,远远瞧着,就像是地上睡了一个人。
他跟着李浔换了一身衣裳,大摇大摆离开了司马府。
种彦崖心中百味杂陈,他走在一旁,问:“你不是说不会把人做掉么?”
李浔整理着衣领,又给自己换了一个香包,腰间佩戴着蹀躞带,整顿衣冠,就算晚上瞧不出具体模样,也能从轮廓看出俊秀的模样。
李浔一边按着蹀躞带的扣子,把上面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佩戴好,一边说:
“我是说让你放心,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他说:“我是沈度,世上没有这个人。你是樊子期,樊五在京中,又不会生出翅膀飞到邢州,不必担忧什么。”
种彦崖按了按心口。
是如此,但他还是有些不安。
种彦崖也换着衣裳,说:“那我们这是去做什么,还不去与二位正使会面么?”
李浔披上最后一件外袍,厚实的氅衣压住他肩膀,遮住吹来的寒风,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显得格外面如冠玉,添了一股温文雅致气。
他说:“我们去买些纸钱。”
……
两人拎着沉沉的纸钱,回到了山上,抬头看了看天色,月亮低垂,天空深蓝,快要天亮了。
李浔说:“五个人在东间,七个人在西间,东边由你动手?”
种彦崖皱眉:“你要一个人做掉七个?”
“是。”
“我们换一换。”种彦崖生出一种古怪的心绪,如何说他才是武将之子,李浔几个月前连骑马都不会,杀人必定没有他利落。
“好。”
李浔没有多问,他握紧了匕首,冬日夜长,如今天还没亮,处理五个被绑着的山匪,还是睡得很深的山匪,不是难事,他觉着已经学会了不少东西,至少杀人的时候不会溅到一身血。
伴随着闷声,大喊大叫,和公鸡母鸡扑腾翅膀的嘶鸣。
李浔倒出火油,把这些尸体放在一处,开始泼洒,觉着差不多了,就拿出火信点火。
“哗啦——”
冬日的风还是那般冷,李浔静静站在死人堆面前,抓起一把纸钱,白色的纸钱被朔风卷起,飘到天上,飞舞如同雪花。
火焰燃烧着。
投降不杀的话已经无法兑现了,李浔把给这些山匪的钱买足,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带着钱上路,奈何桥上不做个穷酸鬼。
远处鸡棚里,公鸡啼晓。
李浔扔进最后一把纸钱,用帕子擦了擦手。他知道,司马府很快就要乱起来。
侧过头,李浔眼睛弯起来,左臂被砍了一刀,面容格外苍白俊秀,他说:“天亮了。”
种彦崖踢了一脚火堆,让它烧的更快些。心中压着的石头一松,念了一句:
“也不知郑公他们在何处。”
……
……
邢州司马府。
酒宴快四更天的时候才散去,富商们出了大血,肉疼的登上车马,回家洗涮睡觉,舅兄王郎君困得不行,直接睡在妹夫宅子里,浑身酒气,抱着新得的美人,低声和乐娘请教弹琵琶,很快沉沉睡去。
一个早上提着扫帚扫雪的仆从,打着哈欠,脑袋缩进领口,不让冷风灌进来。
提着扫帚,眯着眼睛顶着冷风扫雪。
闭着眼睛扫了一片地,抬脚换个地方,忽地被绊了一跤。
低头,见到一双死死瞪视的眼睛,仆从静默了一瞬,惊叫了一声——
“死人了!”
一个时辰后,司马府。
哗然躁动,人仰马翻,王夫人用绣帕擦着眼泪,立在厅里,不住地哭着说:“老爷是被那些山匪害死的?”
见到妹妹快哭晕过去,王平君无法,只得让婢子扶稳她。
王郎君按了按脑袋,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脑袋刚沾在枕头上就听到如此噩耗,他掀开帘子,去看他妹夫的遗容。
瞧了瞧,说:“一刀毙命,杀人真是利落。”
王郎君问仵作:“可看出了什么?”
仵作吹着冷风,拧着眉头,小心着说:“司马身上只有这一处伤口,且这伤一刀致命……”
王平君催促骂道:“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死了人的人家,往往耐心都不好。仵作只得把那些推敲的话咽进肚子里,直接说出自己的结论。
“这刀应当不是我们常用的匕首或是短刀,而是一种弯刀,伤口不同。”
司马府聚满了人,闻此噩耗,许多小官和州里的富商都赶过来了,连刺史王大人也在。一个个袖手,立在那里,聚在一处,看着他们说话,一脸沉肃。
王夫人蹙着眉,泪珠直流,“弯刀,难道是北……”
王郎君悄悄按住妹妹的胳膊,王夫人这才醒过神,知道自己说错了不该说的话。
不再继续说下去,捡起帕子,哭自己死了的夫君。
她仅有三个亲生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大的刚及冠,还在府学读书,预备明年用他父亲的关系送进太学,小的才八岁,还没有成人,三娘也未成婚,官人就这么被人害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眼泪一颗颗流着,用帕子擦不断,哭子女的前路,哭自己的前路,时不时看向族兄王刺史,这是她家中官位最高的人,也是她能依仗的靠山。
听到是弯刀。
主簿在一旁,思量着回想说:“若是弯刀,附近有些山匪,所用的就是弯刀。”
“平白无故的,夫君怎么惹上了山匪?”王夫人泣问。
主簿一脸悲痛,闻言道:“如今天寒,又下了一场大雪,山上还要更冷些,听说冻死了人。”
王夫人真是不知,若是冰天雪地活不下去,为什么要害自己夫君。就算该暴起伤人,也该是劫掠那些富商,富户,或是劫掠山上的粮仓。
她看向书童,擦着眼泪。
“阿壬,你一直都跟在夫君身边,可听说过山匪的事,此前可瞧出什么端倪?”
书童讷讷不说话,眼睛都哭肿了,红着眼睛看着自家老爷。
他明面上没有说话,但私下里面对王刺史的问话时,悄悄说出了官人曾经让送车去山上的事。
王刺史摸了摸胡须,思量着,他知道的要比王夫人更多。
比如说,他就知道官家下旨,近些日有一队使团在邢州附近行路,为首是如今礼部尚书郑允中,副使为检校司空童贯,这两位都是重臣。他还想要招呼一二,但这些人好似没有进城,没瞧见身影。
他这位远房妹夫在邢州做了七年官,早就想要动一动位置……
如此一想,王刺史不敢自己先动作,先派人去查一查。
他叫来主簿,问出那些使用弯刀的山匪都是哪个山头的,再拨出了护卫衙役,教人在近处找一找。
隔日,听到附近有许多被大雪掩盖住的车马,还有许多尸首的时候。
王刺史眼前咣当一黑。
端着茶杯的手一下子哆嗦起来,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尸首?全都死了?”
那侍卫低声说:“已经清点过了,一共七十八具。不知老爷吩咐,就留在那山脚下,未曾让人挪动。”
最不愿有的猜想落成。
仿佛一瞬间,王刺史就看到了自己兢兢业业,为官多年的终点。他喘不上气,王刺史第一时间,心中想的不是族妹昨日哭的有多泪水连连,侄子有多可怜,司马徐成麟被杀有多可怖,而是想起宋刑统,想起雷州、琼州这两个流放之地。
这才是天底下最可怖的东西。
坐在椅上足足缓了一炷香的功夫,喝了一口茶水,满嘴苦味,他挥了挥手。
王刺史深深吸了一口气。
“去查,不,带本官过去,本官亲自彻查。”
为了不至于让自己一把年纪,还要去琼州流放,王刺史抹了一把脸,心里半点没有对妹夫之死的遗憾悲痛,他最先担心的是自己。
官家派去使辽的使团,在他治下出了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刺史连饭顾不上吃,随手捡了两块糕点塞进嘴里,穿上氅衣,一面吩咐侍卫:“带本官速去瞧一趟!”
两个时辰后。
天色已经晚下来,冷风吹着脸,一阵一阵发冷,一颗心冰凉冰凉。
就算心里做过预备,也没想到会是这般——
王刺史避了避,防止车马踩到一个人的脑袋上,雪落在上面,没有丝毫融化,就像个落雪的球。
雪被掀开一层,如今地上全都是血,亲眼见到一地尸骸,想到这里面又会有多少京官和朝官,王刺史身子晃了晃,他坚强地站住,立在冷风中。
被下人搀扶着下马,心里一阵发颤。
“尸山血海啊……”
王刺史望去这边山坡,道道松柏生长,几十丈全都是血迹,不难想象发生过什么。
“山贼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