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主簿在想什么,并不被李浔看顾。
刺史府的衙役护卫搜寻的时候,他正在楼上喝酒,点了一桌酒菜,羊肉鸡肉俱有,还有几样小食,樱桃煎,般若蜜煎香药,牙枣米糕,他们要了两碗梗米饭,边喝酒边进食。
楼下,掌柜请来小唱的娘子,旁边还有琴师弹琴鼓瑟。
两个人都没顾得上听,种彦崖饥肠辘辘,他跟着李浔一起做了几日事,比随着父兄去兵营练兵还累,去练兵至少不会担忧是不是又要杀人。
累了几天,他饿的不行,筷子如飞,吃空了一碗饭还觉着肚子空落落,管茶酒博士要了一叠胡饼,一碗羊杂煎面。
吃到一半,“咣当”一声。
邸舍大门被用力推开。
两个差役迈进邸舍搜罗,推开桌上碗盏,挨个审问食客,抡扫桌面,盘盏噼里啪啦粉碎,碎瓷裂了一地。
唱歌鼓瑟的伎人噤了声,掌柜和跑堂的连忙上前行礼问好。
种彦崖和李浔坐在楼上,对视了一眼。
隔着栏杆,种彦崖看见这些人正依次搜罗东西,放下筷子,嘴唇动了动,轻声问:“来查人的,用不用我把人支走?”
他原本拿筷子的手伸到衣服里,那里面有他带着家中徽记的佩子,可以谎称是家中的兄弟。佩子出门在外被他随身带着,他手隔着衣服,就按在佩子上,耳朵里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
李浔摇了摇头。
“用不着。”他轻声说。
别人说这话,种彦崖会觉得是死鸭子嘴硬,但话被李浔说出来,种彦崖就收回手,端看着李浔如何做。
他看着李浔靠坐在椅子上,把衣襟扯的乱些,喝了一口酒,撒一些在袖口和衣襟上,身上酒气更重,醉醺醺的像是个富家纨绔。
一只腿支着,靠在椅子上,衣襟凌乱。
忽地,摔碎酒盏。
望向栏杆外:“吃个饭都有人扫兴,还让不让人好好听曲了?”
其中一个差役就上了楼。
见到是一个模样张狂的年少富家公子,他不敢得罪,问:“衙门办差,多有叨扰,不知令尊是?”
那贵气的公子斜斜瞧他一眼,酒盏已经被摔碎,抬手叫茶酒博士给他倒酒,喝了两口,浑身都是酒气,醉得厉害。
“你要审我?”
差役躬身:“小的不敢。”
富家公子嗤笑一声,“你们领头的是谁?你们司马死了,治下就这么松散?”
司马身死并未公开于众,寻常人不会知道这种事,口吻轻佻,看来不是寻常富商人家,敢这么提起一州司马,家中更要贵才行,难道是王刺史家中的子弟?这差役心里猜测着眼前这位富家公子的身份。
他弯着腰说:“小的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小官人见谅。”
“是挺得罪的。”富家公子捡起筷子,夹起一枚樱桃煎的樱桃送入口中,懒得瞧这帮人。
“滚吧。”
他说:“动静小些,莫要再让我听见你们打砸东西,让本公子听不到姑娘唱曲,那就是你们的大罪。”
差役退了下去,他们小心关上厢房的门,这次的动作轻了许多,没有再碰碎摔坏东西,对食客的言语也客气了许多。
一旁的掌柜小心翼翼,道:“郎君既然喜欢春采奴的小唱,小人这就把人带进厢房里唱给二位听。”
富家公子觑他一眼。
“听美人唱曲,隔栏而观,能跟人站眼前是一样么?”回绝了掌柜的提议。
等掌柜表示这顿饭由他请,小心退下之后。包厢内无人,种彦崖这才说话,捡起筷子吃肉:“你这法子,是比我充作自家弟兄好。”
李浔放下筷子,他已经吃饱了,只看着种彦崖吃饭。
他说:“人很有意思,往往好言好语,他们就以为你好掌控,只能像这屋子里的食客们一样任人搜罗。但只要发个火,表现的轻视些,他们就会小心对待。”
种彦崖从前都是种家的子弟,出门在外别人都知道他家世,处处恭敬。
品味一番,确实是这个道理。
至于李浔那什么隔栏远观美人的话,种彦崖心里没由来想起,也不知阿玉妹妹学的如何了。
他人一走,蔡玉没了骑射先生,也不知蔡家会不会重新找人来教。
忽略中间这短短的插曲,一直大快朵颐吃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才上楼,叫了两间上房歇息。
李浔推开窗子,瞧了许久,一直看到这两个打砸搜罗的衙役离开,才关上窗户。从桌子上捡出几个药贴,脱了外衣,把袖子卷起来,按日给自己上药。
冬衣穿的厚,那一刀砍的不深,只看着可怖,已经结痂了。
好在是冬日,不然若是夏天,这样的伤口要是发炎,有的是麻烦,李浔用干净帕子给伤口做着清洗,撒上药粉,又贴了一贴膏药,剪开干净的素帕,单手包了一圈,再正常穿上衣裳。
李浔叫来种彦崖,他把前两日从使团残骸里摸出的东西摆在桌上,两个人对着研究。
李浔捡起一个白玉印章。
“这是鸿胪寺丞,沈端的。”
又捡起一对印章,一个纽扣大小,一个是通红,像是寿山石的。
“这是中书省看班邸候,杜明知的。”
又拿起一个随形印章,看着是一枚私印,细致地用红绳绑住,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末,李浔用帕子边擦边说:
“这是礼部……”
种彦崖看着这么多或官印,或私印的印章,吃惊地打量着,道:“我还在想你去捡什么,原来把这些东西都带回来了……你准备的……”
剩下半句种彦崖有些说不出,在心里补全。
李浔准备的也过于齐全了些。
李浔笑了笑,他还有一枚仿造的蔡攸的私印,以及仿造枢密院的印章,并没有拿出来,种彦崖若是见到,就不只是惊奇,该疑心报官了。
他瞧着桌上的印章,说:“我们……你现在有两条路。”
“一条去见郑公和童太尉,不过才散开几日功夫,仔细找一找人还是能找到,你回到使团,跟着他们一起去辽国。”
种彦崖抬起头:“你不去?”
李浔自顾自继续说:“还有第二条路,我早晚会去见郑公和童贯,只是留在使团,一是给使团添乱,二是不知害我的人是谁,敌暗我明……所以……”
种彦崖皱起眉。
“你要自己去辽国?”
李浔点头。
他目光从桌案上那么多印章挪开,看向种彦崖,说:“山匪作乱,人逃命散乱出去是常事,等到了辽国,编个由头回去就是……你如何选?”
种彦崖这几天提了许多次郑公。
依照他的想法,本次使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跟着大官们见见世面,提前往草原上走一走,瞧瞧边患如何,了解辽国的风物,以后带兵能多了解一些,就很好了。
他没指望能立功,或是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毕竟本次副使是童贯,此前与他家长辈有些不睦,种彦崖也没指望捞功名,只想着安安稳稳跟着使团车队走几个月,长长见识。
种彦崖是真没想到,人还未到辽国,他这出使之路就过的这般跌宕起伏。
算来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摸了多少具尸体。他更数不清,李浔一路杀了多少人。
看出种彦崖犹豫。
李浔主动提起:“使团被山匪伏杀,事情蹊跷,郑公和童太尉想来已经审过那埋伏在馆驿的山贼,定然是躲起来了。我与你一起找人,我们仔细搜个几圈,把人找到……”
种彦崖终于开口,打断他说:
“不必。”
他想了许多,终于按定心绪,种彦崖说:“我跟你一起走吧。既然使团有人盯着,若是我独自回了使团,那人在暗处,路上想必也不得安生,不如我们一起走,还能安全些。”
种彦崖说的这话李浔不信。
回使团有官员从中作梗,不安全,但和他在一处,两个人更不安全。说这样的话,只是见他危险,想要帮一帮。
两人心知肚明。
李浔没有质疑,只道:
“多谢。”
他捡起桌上的几方印章,思索着说:“无论如何,还是要清楚郑公他们的位置,免得一路上找错地方,只能在辽国中京会面。”
李浔思索着。
他说:“正好,明面来看,我们都已经死了,李浔死了,种彦崖也死了,就用别人的身份。”
他捡起印章,重新揣进怀里,贴身收好。如果不把他杀死,是得不到这些印章的。
李浔吐出一口气,给自己和种彦崖倒茶,茶水已经半凉,喝进嘴里就是温水。润过喉咙,李浔说:“这一路上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我们先办几套身份。”
“添置些东西,赁个好些的马车,两三套衣裳,贵气的一套,寻常的一两套,再买些膏药金疮药。”
“箭矢也快不够了……”
李浔想着能从什么地方借来。
种彦崖说:“邢州有校场和兵营,到时候你去找郑公,我为你弄些来。”
李浔点头,他方才已经道过谢,两人是朋友,不会满口谢谢互称,他思索着说:“还缺几个仆役,罢了,到时候若是紧缺,就临时赁来两个。”
种彦崖点头。
李浔又说了需要的一些东西,两个人对照一番,仔细思考,暂时应该没有什么缺漏,就卷起包袱,回屋各自休息一日。
……
……
使团还剩下几十人,不是大官,就是大官中的大官,如今官比民少,仆役不剩几个。护卫不是在看守,就是在搜罗,所以官小的也要卖力气亲力亲为做事。
徐伍收回视线。
他如今头发散乱,估计已经生出虱子,随手碾死一只从木头里爬出的虫子,一泡绿汤挤出,卖力气劈柴。
冬日天冷,需要的柴火格外多,不然郑公年老身子不大好,宿在外头就会被冻坏。
劈完一捆柴,还有一捆,都是护卫从山上砍下捡下来的。徐伍用巾子擦了擦脸,把脸上的汗抹掉,就继续劈柴。
他身边跟着那天白日说话的仆从,姓林。
他主家是个大官,于是也跟着活下来了,正在炊饭,边用筷子煮饼子,边低声咒骂。
“天杀的山匪,到底是打哪来的,真把我们害死了。”
徐伍一面劈柴,心不在焉地同他一起骂贼匪,一面在心里想着事情。
距离李郎君同他分开,已经过了五天了,徐伍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李郎君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死的,但整整五日还不见人,他难免有些着急。
手下一松,斧头险些砸到自己手上。
林一生同他说话,放下筷子,把徐伍手上的斧头柄扶助,拿的远了许多,他道:“你怎么还往自己手上劈,真把自己当柴?怎么不去砍那些挨千刀的山贼?”
徐伍挠了挠脑袋,笑了笑。
顺手掐死头发里的一个虱子,果然这几天头痒不是他的错觉。也不知这些东西是怎么冬天还活着的。
林一生嘀咕说:“真要命了,我哪儿会做饭,这么多人的伙食就让我来做,郑管事昨天晚上还说我做的是猪食,他们家猪都不吃。”
“就跟我林家的猪吃似的……官人也不养猪。”
林一生费劲地用筷子搅动那么多面饼,简直被他煮的像是面汤,这几个大罐子还是他从馆驿捡来的。
他瞧了一眼徐伍,见他嘴角边上起了泡。
安慰说:“别担心了,我们一直跟着郑公做事,那可是端明殿学士,大官中的大官,差两步就能任宰执,那些山匪也已经被护卫宰了,不会再回来,你忧心个什么?”
徐伍自然不会说,他是担忧自家郎君的事。
林一生又叹息,“谁能想到呢,你们李郎君死了,那般人物,也被那该死的山贼说杀就杀,反倒是咱们这种小人物活下来了,不是我说,贱命就是好养活,想死都不成。”
徐伍低头劈木头,不说话。
林一生自顾自道:“别嫌我说的狠,二生也死了,脑袋就滚在地上,我回去的时候瞧见,还想把他脑袋重新搭回身子边,愣是没敢伸手。”
想起那天所见可怖的场景,还有兄弟的死,林一生也不吭声了。
只听到罐子咕咚咕咚煮水的声音。
徐伍放下斧头。
他低声问:“你说,出了这种事,咱们这种当下人的没法子,郑公和童太尉这样的大官难不成也没法子?怎么不去见当地长官?”
“报出身份,也不至于让大伙在这荒郊野岭里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