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撞了撞种彦崖,李浔抬了抬下巴,种彦崖看过去,只看到一道合上厚帘的门,跑堂的刚出去了。
他问:“怎么了,你还有想点的菜?”
说话的时候,又有人穿行,掀开门帘,露出一个小缝。
周边都是食客,李浔声音很轻:“驿站就在对面。”
种彦崖立刻反应过来,同样压低声音:“你看见人了?”
种彦崖没想到他们住的这样近,使团的人只与他们一街之隔,两个门口相对,不知会不会碰面,童贯他们只需要想出去打野食,就会想起对面这邸舍的大堂还供餐食,就可能过来。
他们与使团的距离,只隔了一条十几丈的街道。
李浔叫来茶酒博士,说这里正对着大门,总有食客进来,时不时被打搅,要换一桌位置,换了一桌窗边的靠座,远了许多。
李浔推开窗子,辽国三月的春风还冷着,吹在面上一阵阵凉,他顺着街头望去,仔细看了半晌,终于瞧见他们的身影。
这里是边陲之地,往来商人很多,有宋人,也有辽人,甚至还可以瞧见吐蕃和大理人,穿着不同衣裳。
行人如织,中间有一格外高大魁梧的背影,一身南朝武人的衣袍,头戴玉冠,贵重非常,童贯正站在树下,与一辽人说话。
种彦崖也望去,“童太尉在那,不知他们在谈什么,李浔,你不是会辽语?”
李浔远远去看。
“起码有百丈远,我如何能听见?”
跑堂的掀开帘子,端着一包羊肉走进来,给他们二人上桌,两人立刻闭上了嘴,捡起筷子。跑堂小厮又从后院厨房端出几盘吃食,有种彦崖特意点来尝尝滋味的乳粥,还有炒米,鱼头。
等人走后,李浔才重新看向窗外,人已经不见踪影。
种彦崖把窗子关上,有些发愁地看着桌上的羊肉和荤食。
盯着半晌。
说出一句:“吃了这么些日肉和蒸饼,我有些想念开封的莴苣,茭白,春笋,矮黄,菘菜,林檎,杏子……”
李浔对种彦崖想吃菜蔬很能理解,毕竟他们是一起吃的烤肉和蒸饼胡饼麻饼。
他道:“他们这菘菜应该是有的,一会我们要上一盘。”
“再去街头瞧瞧有什么时蔬瓜果,买一些来。”
种彦崖挑眉:“冬日的瓜果这般贵,你发财了?”
李浔想起方才见到的使团一行人,卖了个关子:“我的钱自有来处。”
种彦崖这些天已经长了见识,知道李浔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缺钱花的,在哪都能过得好,他点点头,就说起他们改易行装的事。
“如今你装作萧家旁支,母亲是宋人,我是你路上遇见的宋人朋友,但这样不会说话总不好,你教一些契丹的常用句子给我。”
李浔吃着黄羊肉,点头,飞快说了几句给种彦崖。
又道:“我学的偏书面,你不是还会几句骂人的话,也教教我。”
大庭广众说出来,种彦崖有些脸红,生怕被屋子里的辽人食客听见,很轻地说了几句。
李浔:“这是什么意思?”
种彦崖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入…某人令慈的意思。”
李浔没忍住笑出来,他点了点头,轻声又念了一遍。
“好,我记下了,还有么?”
种彦崖就飞快看了其他食客一眼,低声细语,把兵营听来的粗话一一说与李浔听,他原本不会这样,但大庭广众这样正经学这些东西,心里总有点毛毛的,李浔又问的正经,更让人古怪。
“这个,这个是称呼别人祖父的。”
李浔大概懂了,意思大概就是“我是你爷爷”。
“额……这个,这句是说一个人不聪明。”
“这句的意思,是……让一个人离开。”
约莫就是“滚”意思,李浔仔细记下,在心里念了几遍,很快记住这四句,纵然他从前学过些辽国话,但这些东西无论是萧随,还是让他尝试用辽语翻译视作的何观都不会告诉他。
饱读一番诗书之后,李浔才重新又瞧了一眼窗外,低头吃饭。
种彦崖松了一口气,见到李浔把一斤羊肉吃了大半,他也不甘示弱,筷子如飞夹着吃,吃的有些油了,就低头喝一口乳茶。
“咳咳——”
李浔用袖子遮了遮餐盘,确定种彦崖没喷出来,才抬起头,问:“如何?”
种彦崖放下茶盏,眉头拧的极深,连忙重新倒了一碗清水灌进肚子里,漱漱嘴里味道,过了一会,他才说。
“你试试就知道了,味道有些怪。”
李浔已经见到前例,低头谨慎地抿了一小口。
“如何?”
李浔回味了一番:“还好,我还是更喜欢茶水本身的味道。”
种彦崖道:“我就知道你也喝不惯。”
两个人都远离了这店家赠送的茶水,低头继续吃炒米,这个味道就容易让人接受许多,吃着也不觉得怪,一顿饭很快用完,多半是被种彦崖吃的,李浔吃的东西一向不多。
他们起身,披上外衣,李浔对种彦崖说:“你先回去消食,我出去走走。”
说着,戴上了遮风的帷帽。
一起同伴一个月,种彦崖已经摸清了李浔的做事风格,他这样说,必定是要去做事,去做什么?
遮住了最明显的脸,李浔踩着靴子,沿着逛着街道,环顾左右,依次去找方才见到的那些使臣,按照他的推算,那些使团的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回到驿站。
走了几百步,在一妓馆门口,瞧见了里面喝酒的熟悉身影们。
这些使臣千里迢迢来到辽地,第一件事竟然是去闝?
抬头重新瞧了一眼招牌,李浔微微摇头。
迈了进去。
门口侍候的人见到他一身本地人装扮,但脑袋上戴了个不伦不类的帷帽,用辽语问:“贵人这是……”
李浔指了指帷帽遮住的脸,吐字有些慢,说:“起了疹子,大夫开方子,叫别吹到风。”
小厮愣了愣,纵然他在花楼洒扫几年,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人。
这还生着病呢,被大夫叮嘱了不能吹风都要出门光顾他们生意。见到眼前这位衣着富贵,瞧着不好惹,小厮连忙殷勤把人迎了进去,左右殷勤,端茶倒水。
若是人人都如此,何愁他们东家不发财?何愁他没有赏钱?
把人迎进来,李浔挑了个远僻的桌案,在桌上随手搁下银钱。此地可以收宋钱,因为宋钱品质最好,但为了安全起见,李浔在桌上放的是辽国的钱币,乾统通宝。
院落中几个女子跳舞,李浔没动桌上的热茶,只倒酒水喝。
乐声一阵一阵,琵琶中舞女翩翩起舞。就离他几丈远,离着歌舞最近的桌子前,有几个饮酒的宋人,长发束起,衣裳换过,是簇新的南朝衣冠,浑身都是酒气,手指一叩一叩,跟着歌舞乐声打拍。
出手更是阔绰,随手打赏小厮丫鬟的都是两钱银子,够他们大半个月赚的。
身边还服侍着两个辽国花娘,有些不熟悉地生硬用汉话劝酒。
终于离开了那些山沟和泥土,从车马中下来,倪永年和同僚换过衣裳,穿了一件新衣袍,彼此对视一眼,嘿嘿一声低笑,他们多少会些辽语,熟门熟路摸到近处一间花楼喝酒。
身旁重新靠着女子,一个多月来的颠簸,舟车劳顿,顿时都缓解多了。
至于中途遇到山贼劫道杀人,也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
倪永年喝了一口酒。
“沈端没福啊,咱们几个都活着,独他一个被害死。哎!头一个就陷进坑里,当初我们回去看,我悄悄瞧了一眼,下半身跟烂泥一样,多看一眼都瘆得慌。”
他手扶在酒盏上,有些唏嘘。
旁边的官员也一脸痛惜,道:“你这算好些的了,我也悄悄去瞧过,简直是触目惊心,回去半宿半宿睡不着,背着大伙吐了好几次。”
一个朝廷命官,落得如此下场。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半晌,灌了一口酒,吐出一句:“山贼可恨啊,沈三是出使而死,此乃大宋忠臣,忠臣被贼寇所害,堂堂朝廷命官,鸿胪寺丞,竟然死在野地。”
“要不是有王刺史命人为其收敛尸骨,恐怕要曝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哎!可叹!”
倪永年听陈赟说这话,心里也十分唏嘘。
“山贼可恨。”
他举起酒盏,道:“陈赟,我们敬沈三一杯。”
一旁的花娘虽听不懂复杂的汉话,但认得出这两个宋人要喝酒,倾倒酒壶,添酒,琥珀色的美酒极为醇香,随着酒液倾洒,酒气飘散出来。
倪永年说:“好在,我们已经到了辽国,后面的路也不是山路,都在城里,出不了错。郑公教我们在此处歇息两日,洗漱更衣,也让马养足精神,再接着走。”
听着琵琶的乐声,陈赟也点头,道:
“都怪邢州司马那个无耻小人,与山匪勾结,荼害往来行商车马,竟然养虎作大,给他们生出一颗贪心,还敢劫掠到我们使团身上,真是胆大包天。”
“我回去必要上书一封,好好奏上一奏!”
倪永年放下酒杯,“也算上为兄。”
他被花娘按着肩膀,解着疲乏,想起来一件事,眯着眼问:“陈赟,沈三被人害死,你们鸿胪寺可有替换人员,可以补上?”
他说:“我瞧你在鸿胪寺为官多年,不如趁机进一进。”
倪永年笑道:“等我们回到京师,这次使辽有功,吏部和政事堂必然有所表示。我瞧,你不如去与郑公探一探口风。”
陈赟面容思索起来。
他缓缓道:“还是永年兄想的有理,我这些日试一试。”
两人对着笑起来,他们都知道这次出使辽国,是为有功,朝廷必有褒奖,又生出这样的事端,死了不少人,导致有些人的官位空出来,朝廷必然会有所表示。
莫说是陈赟,就连倪永年自己思忖着,也会因为出使有功往上进一进。
倪永年举起杯盏。
笑道:“那为兄托大,先讨一口你的晋升之酒。”
陈赟笑起来,与倪永年碰了碰杯子,笑说:“永年兄想要饮酒,当然可以,今日这顿我请客,永年兄大可以畅饮,大醉!”
两个人都在笑。
“那我们不醉不归。”
被人请了一顿花酒,两人一面喝着酒吃着酒菜,还举着筷子评点辽人女子的歌舞。
“这个腰肢纤细,瞧着不错,只是模样没有左边那个好。”
又道:“他们这边的曲子倒是有些意思,跟汴京用的曲牌不同,唱的也不错,就是没多大意境。”
“你与辽人论什么意境?”
陈赟笑着抿了一口酒,“且看歌舞罢了!”
身边有女子作伴,红袖添酒,两个人很快又谈论着公务事,说起了副使童贯童太尉。
倪永年夹了一筷子羊肉。
他说:“童太尉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哎,这次一同出使的还有两个小子,一个是官家钦点为官的李浔,一个是种家儿郎,如今这两个因为引路之过,都被山贼害死在外面,也不知太尉要如何交代。”
陈赟吃着林檎切片撒了红糖和乳酪,尝起来不错。
对于同僚的顾虑,他想了想,说:“种家小子倒是没什么,别说是种家的儿孙,就连他大父种师道亲自出马,对上童太尉,也不见得能占上风。”
“倒是那李浔……”
陈赟思索着说:“李浔这人我从前听说过,好似是皇三子嘉王殿下很喜欢他,官家也看重,说的更深一些……”
倪永年好奇问:“说的深些如何?”
陈赟夹了一片林檎,在口中咬碎,果子的汁液和乳酪的香味在牙齿间爆开,他想了想,说:
“说的深一些,不知永年兄注意过没有,那李浔秋日的时候可是领着蹴鞠大赛的差事,虽然排名最末,但前面可是蔡直学士,梁公,还有高太尉,京党定然是力捧的。”
“而且,我还隐约听过,他之前能入太学,还是在上舍读书,是因为有蔡直学士的举荐。”
一个明显是京党倚重的人,这样的人出了事。
倪永年叹息一声。
“确实难办。”
“这样的少年英才,若是不死,前程定然远高于你我,可惜死了。”
陈赟遗憾,道:“确实可惜。山贼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