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山路崎岖。
山林中,不时响起夜枭拉长的凄厉啼鸣,像一只老猫在死前挣扎的惨叫。
孙玉梅慌不择路,她也没有路可以选择,因为这里对她来说就是一片陌生。
好在月光虽然微弱,却还勉强有一两分照度,让她不至于一脚踩空滚下山。
她逃走得匆忙,没有穿鞋,只能赤着脚。
她那双一直呵护得娇嫩的小脚,早就被石子和树枝划得鲜血淋漓,可她还是在跑。
她已经怀胎九月,将近临盆,身体沉重得连腿都快要抬不起来,可她还是在跑。
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却仍旧不停的跑。
因为,她必须赶在对方回来之前,逃到有人之处。
天蒙蒙亮时,她终于成功地来到了山下,举目四望。
前面就是官道。
她加快脚步,来到官道的路边。
可或许现在太早,即便是官道,也依旧没什么人迹。
她正焦急间,忽地,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原本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醒耳,格外清晰——
是碌碌的车行之声,像是有人正在靠近。
孙玉梅立即抬眸望去,视野的尽头处,果然出现了一辆牛车的踪影。
得救了!她一下子露出了狂喜之色,立即撑起最后一丝气力,撩起裙摆冲到官道中间,迎上牛车的同时,喊道:“救命!救命啊!”
车夫是一个俊俏无比的绿衣少年,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孙玉梅,勒住缰绳,牛车在离她还有两三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下。
孙玉梅喘着气,还没开口,忽然听到牛车的车厢内,传来了一个娇软动人的声音,“小青,谁在喊救命啊?”
与此同时,牛车的车帘被一只纤白如玉的小手给掀开了,一个女子从牛车里探出了脸,看着孙玉梅。
一张眉目如画,清丽妩媚的容颜,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孙玉梅直接看呆了。
同为女子,她也觉得对方实在漂亮得有些过分。
只是对方尽管极美,但看着似乎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气,长发却已经梳成了出阁女子的发髻,此刻正瞪大了杏眼,好奇地打量着孙玉梅,视线扫过她凌乱的头发、不整的衣裙,隆起的肚子,以及已经被碎石和灌木枝划得鲜血淋漓的赤脚,顿时流露出惊讶与怜悯之色。
孙玉梅终于回过了神,惊恐地道:“求求姑娘,救救我!”
“这位大姐,发生了什么事?”那美貌少女一愣,张嘴问道。
“我被坏人抓走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孙玉梅边说边慌乱地往身后山林的方向看去,“求你们救救我,否则再过一会儿,他便要追上来了!”
此话一出,那少女惊得小口微开,随后扭头,朝着车厢内说道,“相公,你听到了么?我们能帮帮这大姐吗?”
而后,孙玉梅便听到,车厢内有个男子发出了一声“嗯。”
尽管只有一个字,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好听至极。
而后,那男子接着说,“让她上来吧。”
这五个字落入耳中,孙玉梅的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
与此同时,那绿衣少年跳下车辕,道,“大姐行动还方便吗?我来扶你上去。”
声音脆生生的,孙玉梅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是个少女,只是做男装打扮。
“那就多谢了。”
绿衣少女掀开了车帘,将她扶上了牛车。
这牛车的车厢十分宽大,里面坐着一对男女,她上去后之时,方才那美貌少女已经拿出了一个垫子,摆好后,柔声道,“大姐坐吧。”
孙玉梅用手托着肚子,有些笨拙地坐下,再下意识地用裙子遮住赤脚,等喘息稍定,这才分出心神再次打量眼前的人。
那美貌少女她方才已经见过,而在那少女的身边,则坐着一个身穿书生襕衫的年轻男子。孙玉梅敢发誓,对方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静静坐在那里,神情淡然,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扰乱他的宁静。
她想起那美貌少女之前喊了一声“相公。”
想必,这书生是她的丈夫了。
真是一对璧人,简直比画中的还要美丽。
她生怕失礼,不敢多看,只是一眼,便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
陈子均和胡翘翘也在打量眼前的女人,对方看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左右,样貌秀丽,皮肤白净,让人易生好感。
只是那孕肚已经不小,似乎已经快到要生产的时候了。
孙玉梅心中略松,轻轻舒出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谢谢你们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大姐不必放在心上。”胡翘翘柔声说道,“不过,大姐说的那坏人,是怎么一回事?”
孙玉梅闻言一愣,垂下眼皮,遮掩住微微闪烁的目光,语气含糊,“唉,都是作孽……”
她似是不想多提,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两句,就缄口不言。
胡翘翘见状,也没有再追问,转眸注视着她的裙摆下方,道,“大姐,我方才见你的脚受了伤,我这里有些药膏,帮你处理一下吧?”
陈子均起身,淡淡道:“娘子你和她在车里,我去外面和小青同坐。”
胡翘翘要替对方处理脚伤,他自然要回避一二,毕竟女子的脚算是隐私,自然不方便在他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前露出来。
等陈子均出了车厢,胡翘翘找出了一个药箱,取出几样药膏来,这些药膏是他们走时,白崖村的村民送来的,有的能止血生肌,有的能治疗跌打损伤,或是蛇咬虫叮。胡翘翘辨了会儿,很快找出能止血的那种,又找出一块干净的麻布,柔声道,“大姐将裙子卷起来,我来替你处理伤口。”
孙玉梅一怔,小声道,“那、那麻烦你了……”
原本她羞于让这仙女般的女子替自己涂脚,但她现在身怀六甲,实在行动不便,也只能惶恐不安又万分感激的道谢,并将双脚小心翼翼地伸了出来。
那美貌少女微微一笑,仿若百花盛开,让人目眩,紧接着,也不知如何,她便拿出了一个装着少许清水的水盆。
她先用麻布在清水中浸湿,再轻轻拧干,替孙玉梅的脚清理了污垢和血迹,然后再在受伤处涂上药膏。
片刻后,她将孙玉梅的脚搁下,笑道,“只是皮外伤,涂了药,很快就会好啦。”
孙玉梅心中感激之极,道,“多谢姑娘了。”
“不需客气。”胡翘翘又端详了下她的脚,再找出一双绣花鞋,以及一双布袜,替她穿了上去。
“你的脚比我稍大一点儿,不过,我的鞋你应该也能穿,暂且先将就吧,总比光着脚好些。”
孙玉梅声音有些哽咽了,“姑娘真是个好心人。”
“都说了不用客气了,只是小事罢了。”胡翘翘莞尔一笑,然后朝车外道,“相公,你可以进来啦。”
陈子均进了车厢。
这时,孙玉梅才忽然注意到,牛车竟然还停在原地,一直没动,心中顿生慌乱。
“姑娘,你们的车为什么不走?”她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因为恐惧,声音开始打颤,“再不走,恐怕那妖……那坏人就要追上来了!”
那美貌少女却仍若无其事一般,只是与身边的书生交换了一个目光,而后,她笑吟吟地道,“我就是在等他追上来呀。”
孙玉梅闻言,愣住了,直接面无人色。
“为什么?”
美貌少女将药箱收起,而后秀眉微挑,眼神中透出一抹冷意。
“哼,那人竟然敢掳无辜女子,简直无法无天,”那原本娇软动人的嗓音,此刻也同样覆上了一层寒霜,“我自然要好好收拾他!”
孙玉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要收拾他?”
美貌少女看着她,微微笑道,“是呀,大姐,你放心,既然我们碰到你了,就说明我们有缘,自然要帮你一把的。”
孙玉梅更急了,这姑娘看着比春天的花骨朵儿还要娇嫩几分,似乎一阵料峭点的寒风就能吹坏般,怎么口气比这天还要大呢?
“那坏人凶恶得很,你一个女孩儿怎么可能是对手?”
美貌少女轻笑一声,“大姐,再凶恶,有我相公在,就不要紧。”
说罢,她笑盈盈地瞥了一眼那书生。
陈子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笑了笑。
没办法,谁让自家娘子非要管这个闲事……
孙玉梅急了,“加上你相公,那也不行呀!”
“大姐,你放心吧,我相公很厉害的。”
情急之下,孙玉梅脱口而出,“他再厉害,能有妖怪厉害吗?”
胡翘翘一怔,目光中略带意外。
“什么,你说妖怪?”
孙玉梅脸色煞白,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抓我走的是妖怪,求求你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到时候,你们也会没命的!”
这时,车外的小青突然道,“翘翘姐,有人来了!”
她声音刚落,一道黑光从远处飞速袭来,重重地落在地上,地面为之震颤。
那是一名满脸胡须、面孔狰狞的壮汉,浑身覆盖着浓密的黑毛,背后负着把巨斧,斧刃闪着寒光。
那壮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凶狠的目光直接落在了牛车上。
“贱人,还想跑?!”他脸上横肉抖动,恶狠狠地吼道,“我闻到了,你就躲在这车里面,快滚出来,跟我回去!”
随后就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孙玉梅面如土色,直接瘫软在了车厢一角。
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就是他吗?”那美貌少女还状若无事地开口。
孙玉梅连开口应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胡翘翘释放出神念,扫过那壮汉,小声嘟哝了句,“原来是个黑熊妖。”
看着块头倒挺大,可惜只有大概七八百年的修为,连妖珠都没凝结。放在过去,这黑熊妖对她来说,当然也是挺了不得了的,但在如今的小狐狸眼中,就算不上什么了。
顿时,她打消了原本大显身手的念头,意兴阑珊地道,“没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传出车厢,钻进黑熊妖的耳朵里,黑熊妖小眼一眯,舔了舔嘴唇:“哈哈,原来车里还有个小娘子,声音还挺勾人,快出来让老子瞧一眼。倘若生得美貌,老子可以留你一条命,只要乖乖和老子回去,像她一样,在床上好好伺候老子就行。”
说罢,他大手一挥,拔出了背后的巨斧。
胡翘翘哪里听过这般污秽之语,被激得小脸都红了。
“哼,这家伙真恶心!”
陈子均冷冷道,“小青,还不动手!”
小青应了声,俏丽的面庞上同样满是冷意,跳下车辕,站在了黑熊妖的前方。
车厢内,孙云梅却是骇住了。
什、什么?
他是让那个看着比她还小一些的女孩,去对付那个凶恶残忍的妖怪?
她下意识地扑到车厢门口,小心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而后,便见到那被唤作小青的“少年”正与黑熊妖正面对屹着。
小青冷冷地盯着黑熊妖。
黑熊妖也瞅着她。
如今她是真龙血脉,身上再无一丝一毫妖气,此刻又压抑着气息,因此在黑熊妖的感觉中,与凡人完全无异。
他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小青,“啧啧,老子本来不喜欢男的,可你这小子长得倒真俊,也不是不能……”
他才说到一半,忽然见到眼前的俊俏少年脸上的寒霜愈发浓厚。
霎那间,一股似是被压抑了许久的气息如洪水般汹涌而出,又仿若是蛰伏深渊的巨龙,突然苏醒,咆哮着从万丈深渊冲出。
黑熊妖脸上的得意瞬间被恐惧所取代。双腿不由自主发软,手中的巨斧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你、你……”
然而,他只来得及说了这两个字,下一瞬,那少年已经出手。
纤细的手指似有无形的力量蔓延,而后在空中凌空一划,紧接着,一道闪烁着金光的龙形虚影自她掌中跃起。
龙吟声响彻四野,带着威严无比的气势,那龙影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直扑黑熊妖而去。
黑熊妖连呼吸都仿佛被镇压住,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却动弹不得。
一瞬间,龙口啮上了他的脖颈。
他甚至来不及喊出求饶的话,脑袋便离开了身体,咕咚一声落在地上,滚了两滚。
在喷涌而出的鲜血中,他沉沉倒地,而后现出原形——一头足有两层楼高的黑熊,只是此刻,已经身首分离。
小青收回手,满不在乎地看了地上那具熊尸,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孙玉梅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怎么?这姑娘只是一招,就将那凶残可怕的黑熊妖给杀死了?
该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吧?
或许等自己闭上眼再睁开,那妖怪仍旧好生生地站在面前。
于是,她果然闭了下眼,再睁眼,又见到了那熊尸,此刻它没了脑袋,而且一动不动,鲜血在它身子地下已经蜿蜒成了小湖,看样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孙玉梅的脸色蓦地转为了震惊,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它、它真的死了……怎么回事?!”
不过她也是曾见过几次仙师的,蓦地恍然。
自己遇到的这三人,应该都是仙师!
孙玉梅惊喜交加之下,只想立刻跪下,用力磕十个八个响头,方能略表心中感激之意的万分之一,但她现在身子沉重,弯了几次腰都难以做到。
陈子均看出了她的用意,温声道,“无须多礼,坐着说话就行了。”
胡翘翘也道,“是呀大姐,你身子不方便,快坐吧。”
孙玉梅热泪潸潸而下,哽咽道,“原来几位是仙师大人,多谢仙师大人们救了妾身这条贱命……”
牛车终于继续前行。
孙玉梅抹掉眼泪,平复了会儿心情,才敬畏无比地开口道:“不知几位仙师高姓?妾身回去之后,一定会为几位立长生牌位……”
“我姓胡。”胡翘翘甜甜一笑,瞟了一眼身边的陈子均,“这是我相公,姓陈,嗯,外面的那位,姓岑。”
孙玉梅忙恭恭敬敬地道:“妾身都记住了。”
陈子均则是问:“你既脱离了那妖怪的魔爪,后面有何打算?”
“其实,我父亲就在前面的徐州城做知州……”说到这里,孙玉梅的眼泪又出来了。
原来,她本是知州之女,名门闺秀。
谁曾想,一年多前与侍女们一同踏青时,竟被方才那头黑熊妖所掳。
黑熊妖囚禁于她,还强行占有了她。
为了防止她逃跑,她在洞府外布下了重重禁制。无奈之下,她只能佯做温顺认命,久而久之,黑熊妖才戒心稍去。
后来她有了身孕,黑熊妖方才开恩,允许她每天在洞府附近活动一小会儿,但仍在暗中监视。她表现得十分乖巧,似乎毫无逃跑之意,如此又过了几个月,黑熊妖认为她有了孩子,已经死心塌地,才彻底放心。
就在昨晚,黑熊妖外出有事,意间忘记了开启洞府外的禁制,她才得以抓住机会,匆忙逃出。
后面,她便是遇到了陈子均三人。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
胡翘翘则是已经气得咬牙切齿,看着孙玉梅,同情心大起,柔声安慰道,“现在那黑熊妖已经死了,你没事了。我们将你送回徐州城,等你安全到家再离开,这样可好?”
“多谢、多谢几位恩人!”孙玉梅哽咽道。
胡翘翘看向陈子均,问道,“相公,我们离徐州城还有多远?天黑前能到吗?”
陈子均道,“还有三百多里,让老牛走快一些,应该可以。”
他话音刚落,老牛便“哞”地叫了一声,浑身抖擞,四蹄如飞,地面随之微微颤动,车轮滚动的声音也随之加快了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