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梅很惊讶,这牛车的速度,比她过去坐的牛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这样下去,还真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徐州城。
她又看了一眼老牛,它四蹄如飞,迅若奔马,偏生又将车拉得稳稳当当,心中不禁慨叹。
果然,连仙师用来拉车的牛,都非同寻常。
一路上,胡翘翘见孙玉梅局促拘谨,便时不时地找她聊天说话。
原本面对仙师有些紧张,但胡翘翘笑容甜美,语气温柔,并不高高在上,孙玉梅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回原处,也开始能和胡翘翘搭上几句话。
天色渐亮,官道也热闹起来,有挑着担子赶路的货郎,也有结伴而行的游侠,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老牛也稍放慢了一些速度,免得太过惊人,但也已经不时惹来一些讶异的目光。
孙玉梅掀开车帘,打量着外面的景象,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怅然。
自从被那黑熊妖掳走,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了。
“咕噜噜……”忽然,一阵尴尬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孙玉梅脸色一红,有些窘迫地捂住了肚子。她昨晚逃了一夜,滴水未进,此刻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胡翘翘一愣,然后微笑。
“大姐是饿了吧?我这里有些点心,先将就吃一些吧。”
说着,她从储物袋里拿出几样糕点,递给了孙玉梅。
孙玉梅感激地接过,轻声道谢,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胡翘翘问:“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孙玉梅哽咽摇头,“不……不是,这糕点,和我家附近的一家糕点铺子做的很像,以前我可喜欢吃了,经常让婢女去买……现在,已经很久没吃到了……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我失踪这么久,他们一定急坏了……”
说到这里,她潸然落泪。
胡翘翘安慰道:“别担心,我们很快便能到徐州城了,到时候你就能与家人团聚了。”
孙玉梅这才止住了眼泪。
她无意中瞥了陈子均一眼,不知怎地,觉得那书生向她望来的眼神竟有几分悲悯,那是种心境通达、勘透世情的悲怜。
但她没有留意。
此时此刻,她满心沉浸在即将回到家、与父母团聚的期待之中。这是一首欢愉的乐曲,使人心情激昂、忘乎所以,一两个小杂音完全影响不了它的主基调。
……
时间不断流逝。
孙玉梅频频往车窗外望去。
牛车的速度虽已经快极,但她归心似箭,只恨不得再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家中。
天空从明亮转为暗淡时,她终于看到了前方一座高大城池的轮廓。
徐州城,到了!
在孙玉梅的指路下,没多久,牛车停在了一座临街的宅邸之前。
这宅邸占地不小,高墙巍峨,两尊石狮分立门前,台阶上正对一扇朱漆大门,大门顶端挂着一块牌匾,其上刻着“孙府”二字。
“到了,到了,这里便是我家,”孙玉梅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朱漆大门,欢喜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喃喃道,“我、我终于……回家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下车,但坐了大半天,双腿血脉不畅,一时间竟然无法起身。
“小青,你去叩门,将情况告知门房,”陈子均吩咐道,“就说他们家小姐回来了。让他先进去通报一声。“
“好。”
小青跳下牛车,走到门口,抬手扣门。
几声后,从门内跑出了一名看门的老头儿,问小青有什么事。
小青还没说完,那门子已经吹胡子瞪眼,直接喊了起来,“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家小姐一年多前就失足跌落山崖摔死了,官府都来人验过尸了!哪儿来的野丫头,敢来孙府招摇撞骗!”
小青眉头一竖,正要说话,孙玉梅一把推开牛车的窗子,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福伯!”
这声音,这语气,是如此熟悉!
那门子,也就是福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
只见那牛车上,探出一个女子,虽形容憔悴,但那眉眼,分明就是自家失踪一年多的小姐!
“小、小姐?”福伯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您、您是人是鬼啊?”
孙玉梅眼中含泪,哽咽着提高几分音量,“福伯,真的是我啊!我还活着,我回来了。”
福伯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转身,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内通报去了。
很快,宅邸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衣着华贵,却略显憔悴的中年妇人在几个婢女的簇拥下,从门内跑了出来。
看到孙玉梅,她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我的儿啊!你、你真的活着回来了!”
“娘!”孙玉梅也哭着喊了一声,眼泪滚滚而落。
小青将孙玉梅扶下了牛车。
孙母正要踉跄着奔向孙玉梅,忽然目光落在了孙玉梅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她的脸色瞬间大变,停下脚步,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玉梅的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孙母见状,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和疑问,深吸一口气,“先进去再说!”
她又猛地回头,目光如刀般扫过周围的几名下人,低声警告道:“今天的事,就只许你们几个人知道,谁也不许透漏出去半个字!否则,我扒了他的皮!”
下人们吓得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孙母这才稍稍安心,低声吩咐一名家仆去知州衙门通知孙父速速回家,只说府中有急事,万不可透露孙玉梅回来的消息。
待家仆离去后,她的目光才落到了一旁的陈子均三人身上,因三人的容颜而怔了短暂瞬间,回神后,才开口问道,“敢问几位是……”
孙玉梅轻声道:“娘,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多亏了他们,我才能平安回来。”
当前人多口杂,她便没有说出三人是仙师的事。
孙母一听,忙向陈子均三人行了一礼,“多谢几位救了小女,我真是感激不尽。”
胡翘翘笑着回礼道,“大娘别客气,遇到这种事儿,我们自然要帮忙的。”
陈子均则是淡然地颔首,道:“我们既然已经将孙小姐安全送回,便算是完成了承诺,这便告辞了。”
“几位是我们家玉梅的救命恩人,哪有让你们来了就走的道理,否则传出去岂不是丢光我们孙府的颜面?!”孙母急忙挽留道,“我丈夫马上就回来了,几位务必暂留下来,也好让我们夫妻俩略尽地主之谊,报答几位的恩情!”
孙玉梅也恳切地说:“几位恩公,你们先别走,好么?等我父亲回来后,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的。”
胡翘翘和小青都看向陈子均。
陈子均沉吟了下,点点头。
“既如此,那就叨扰了。”
王氏连忙吩咐下人收拾出最好的客房,好生招待陈子均三人。
小青和陈子均夫妻俩的客房是挨着的。
等陈子均和胡翘翘来到客房,又有人奉上香茶、点心。
关上门后,胡翘翘便动作轻快地在房间中转了一个圈,然后拿起块点心咬了口,便弯起了眼,将它放到陈子均的嘴边。
“好吃,相公你也尝尝!”
陈子均吃了一口,看着满脸笑容的小狐狸。
“娘子的心情好像不错?”
“当然啦,”胡翘翘笑眯眯地道,“我们救了孙家姐姐,将她顺利送回了家,让她能和父母团聚,这是一件大好事,我的心情当然很好呀!”
陈子均的眸色深了几分,低声自语:“……说不定,也未必是好事。”
孙家有权有势,孙玉梅失踪了一年多,若真的全力寻找,不可能毫无线索。
而方才那门子也说,孙府对外宣称孙玉梅乃是一年多前坠崖而亡。也就是说,孙府本不愿他人知道孙玉梅是失踪的,而改成了坠崖身亡。
他在人世间游历多年,其实深谙人性的复杂与丑恶,深知有些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或许,孙玉梅回家,并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选择。
他声音虽轻,胡翘翘却仍旧捕捉到了,疑惑问道,“相公,你在说什么?”
陈子均对上她清澈的目光,摇了下头,“没什么。”
……
孙玉梅的房间。
孙玉梅正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一年多来的遭遇。
从她被那可憎的熊妖掳走,做梦也想逃离魔窟,到后来发现自己身怀有孕……
孙母也听得是泣不成声。
片刻后,孙玉梅刚说到自己终于找到机会,半夜逃走,还没来得及说到陈子均三人之事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老爷回来了。”
孙母连忙擦干眼泪,叮嘱女儿先好好休息,自己则匆匆赶去迎接丈夫,顺便也让孙父有个心理准备,毕竟这消息,对孙家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
孙玉梅乖巧地点头。
这一年多的生活早已让她身心俱疲,此刻回到熟悉的环境,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很快,她便倚着床头,沉沉睡去。
……
没过多久,几名家仆来到陈子均的客房门外,恭恭敬敬地说是因为时间已晚,知州大人派人送来了一些饭菜,请他们今晚先将就果腹,明日知州大人会再设宴感谢三人。
在得到陈子均允许之后,他们便将饭菜拿进了客房,在桌上摆好,又退了出去。
孙家厨子的手艺果然高明,光是看着,每道菜都让人垂涎不已。。
“哇,这么多好吃的!”胡翘翘看得双眼放光,连忙坐过去,一筷子夹了个鸡腿,塞进嘴里,“真香!”
很快,小狐狸便吃得满嘴是油,不亦乐乎。
“相公,他们家厨子做的菜真好吃,你也来吃吧!”
陈子均笑了笑,在她的身旁坐下,也拿起了筷子。
……
……
而此时,本陷入沉睡的孙玉梅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迫住一般。
她艰难地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是她的母亲。
但此刻,对方正横跨在她的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压住,同时,那张原本慈爱的面孔上,此刻写满了痛苦和决绝,更是用一根麻绳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娘……你……”
孙玉梅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惊恐,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无法摆脱那麻绳的一点点收紧、
它仿佛一条毒蛇,正一点点地勒紧,要将她的生命彻底绞碎。
“娘,你……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要这样做?
“别怪娘,娘也不想这样的……”孙母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如从地狱传来,绝望痛苦,“梅儿,你听娘的话,别挣扎了,乖乖的去死吧……”
不……不,她还不想死……她想要活啊!
她这么努力的逃出来,就是想活下去,想再见到父亲和母亲啊!
孙玉梅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只濒死的鱼。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不敢相信,那个从小疼爱她的母亲,此刻竟然想要她的命!
她的双眼开始突出,痛苦让她竭力挣扎。
看到孙玉梅的模样,孙母的手开始颤抖,竟然有些用不出力气。
孙玉梅终于猛地扯开了麻绳,她扑到床角,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泪流满面地看着孙母。
“娘……”
“别怪我,梅儿……”
孙母红着眼,咬了咬牙,又握住麻绳,逼近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孙父走了进来。
孙玉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父亲。从小到大,父亲最疼爱她了,每次母亲责骂她时,都是父亲挡在她身前,把她护在身后。
“爹,救救我!娘她……她要杀了我!”她对孙父喊道。
然而,孙父的下一句话,就让孙玉梅如堕冰窟。
他阴沉着脸,低声呵斥孙母:“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惊动了人怎么办?!”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孙玉梅愣愣地看着父亲,惊恐、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孙母艰难道,“我、我下不了手……“
“没用,让我来!”
孙父粗暴地推开孙母,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怜悯,他没用麻绳,而是用他的大手,狠狠掐上了孙玉梅的脖子。
“爹……为什么……”
孙玉梅呆滞地注视着孙父,艰难问道。
“为什么?”孙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和嫌恶,“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我……我怎么了……”
“你的身子被妖怪脏了,还要生下妖怪的孽种,与其如此肮脏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孙父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但却如同惊雷般,震得孙玉梅的耳朵嗡嗡作响。
“你若真有半点羞耻之心,就应该自己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躲起来,永远都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那样一来,我还能对外宣称你是意外而亡,还能保住孙家的最后一丝颜面!可你现在偏偏回来了!你被妖怪所污、甚至怀上孽种的事一旦传出去,你让我这张老脸以后往哪搁?以后我还怎么见人?!我这个知州还要不要当了?我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顿了顿,他看着孙玉梅,手再次加重了几分,深深陷进她的皮肉,声音却略带哽咽地道,“玉梅啊,你别觉得父亲狠心,我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不能因为你,就毁了所有的一切!你从小便孝顺,这一次也不要怪我,好么?!”
孙玉梅木然地任由他抓着,仿佛感觉不到痛楚。
她的身子还热着,可心却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她垂下视线,看了眼自己隆起的肚子,而后,闭上了眼,停止了反抗和挣扎。
也许,父亲说得对,她本不应该回来……
如果父亲和母亲都想让她死,那么,她便去死吧……
意识迷糊中,她突然想起了陈子均三人,想要告诉父亲,他们是仙师。
她死了没关系,不能连累到父母亲……
“恩、恩人他们……”
孙父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孙玉梅是挂念陈子均他们的安危,语气愈发森寒,“你不用找他们了,我在送给他们的饭菜中下了毒,这时,想必他们已经毒发身亡了!”
孙玉梅蓦地瞪大了眼。
“为……为什么……”
若是觉得她身子脏了,不该活下去,也就罢了。
为什么连救了她的恩人也要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