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工厂二楼,练习室内,兆本山正在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排演。
他一会儿觉得这里不对劲,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时不时还要骚扰下坐在旁边盘剧本的宁昊。
在第三次被他打断思绪后,宁昊不得不开口。
“BOSS一会儿就到,您有任何问题都请问他,别看我是个副导演,但我对剧组没有太多的掌控权。”
“太多”还是往好了说,他对剧组的掌控欲几近于无。
但凡他敢朝林无攸的剧组伸个小拇指,林无攸都能把他脑袋剁下来喂狗。
他只是受到林无攸远程遥控的工具人,怎么敢肆意指点男主角该怎么表演?
饶了他吧,他可不想死。
兆本山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登时便尴尬在原地。
“宁导,我只是问问我这表演小品味儿重不重,您怎么还急了呢。”
宁昊最后一次重申。
“BOSS马上就到,有问题请问他。”他顿了顿还意味深长地补充,“到时候你甚至会后悔现在来问我这些。BOSS是个很负责任的家伙。”
兆本山一愣。
哪个导演不负责任?
他只希望可以表现得再好一些。
签约之前,林无攸是国际电影节评委;签约之后,林无攸是可以在国际电影节搞黑幕的评委。
看似差不多,实则天差地别。
其实双方的态度都很端正,没有人敢在这个档口找事,只是两人的信息或过往经历不同。
宁昊从入圈便跟着林无攸,彻底且明确地清楚自家BOSS的控制狂属性。
哪怕林无攸有说过由他来负责任的话,但每一道程序都要远程汇报并在得到同意后实施。
而兆本想象不到那种生活是种什么感受,哪怕他也拍过电视剧,也跟导演这类生物合作过。
但这种合作是建立在兆本山是最大牌的基础上,一切的环节需要由兆本山来点头,而并非其导演或编剧。
所以,兆本山凭借经验认为,哪怕这是林无攸的电影,他也会尊重并咨询自身的意见。
这种惯性思维让他完全忘记林无攸在签约前说的那些话。
但是很快林无攸便会让他重新想起这件事情。
“早上好,你们排演得如何?”
林无攸大踏步走进练习室,演员们主动站起身来迎接,兆本山也跟着迎上去,“林导,真是辛苦你在电影节期间也会来回跑。”
“不辛苦,命苦罢了。”林无攸玩了下梗,但显然没有人察觉到这是个“梗”,演员们全部僵在原地。
宁昊赶忙上前打破这份宁静。
“BOSS,你还没有亲眼见过电影的女主人吧?这位是蒋文丽,在剧中饰演男主角搬来的邻居,而这位是秦海陆,饰演男主角早死的妻子。”
两位女演员立刻拘谨地问好。
“林导好。”
“你们好。”林无攸安慰她们俩,“用不着紧张,我看过你们试戏的片段,确定合适才定下你们的。”
在这部电影中女角色们的戏份并不重,只需要形象合适且演技不错即可。
蒋文丽出道时间很早,饰演过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牵手》中的夏晓雪、《大宅门》的白丽婷,以及《霸王别姬》中的小豆子亲妈。
最后那个角色出场时间虽然短,但留给人的印象绝对深刻。
林无攸选她来出演主要是为了那个片段。
选秦海陆也是因缘际会,这角色本来便想找个东北女演员,但排查了一圈都没有特别合适,直到秦海陆蹦出来。
她是辽宁营口人,早年学京剧,主攻刀马旦,后来转型做女演员,在2000年凭借《榴莲飘飘》拿下了金马奖的最佳新人+最佳女主角。
林无攸看过那部电影,她在里面演得很好,影后名副其实。
要说唯一的毛病,秦海陆是中戏出身。
但选演员不分出身,燕影中戏照样用。
除了这两位女演员之外,男配角的选择同样有讲究。
“本山”有一位朋友兼邻居,他在影片中同样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林无攸原打算考虑下中戏的那群合作演员们,反而范维跑来试镜了。
——卖拐的大忽悠成为了被卖拐、被忽悠的朋友。
林无攸有考虑过拒绝,他太担心这个搭配会让这部电影成为春晚小品的加强版。
平心而论,哪个龙国人能看见兆本山和范维同框不笑?
《卖拐》的出名程度已经到了“但凡对不上来,只能怀疑你是五十万”。
然后便被梁敏一句惊醒梦中人——柏林电影节又不知道什么叫《卖拐》,他们俩合作默契感很好,只会给作品锦上添花,完全不会影响到长最后的评审。
对哦,国内观众是会笑,因为他们对这两位太眼熟了。
小品演员的刻板印象会影响观众们看电影时的体验,但国外的评委们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还有一点很关键,《一个叫本山的男人决定去死》是典型的文艺片,票房成绩注定不会太好,所以在保奖和保票房之间,林无攸选择前者。
这种想法是有点功利,但林无攸承认自己是个功利的男人。
于是,他还是选用了这俩位老搭档。
作为跟演员们的第一次见面,林无攸不准备表现得太过于严苛,他还是希望可以留下个温和的好印象。
“你在演什么?”
五分钟之后,林无攸冰冷地叫停排演。
这场戏的主角兆本山有点懵。
“我在按照您的剧本演戏。”
林无攸:“我不记得这段台词是这样写的。”
兆本山解释:“我在表演的时候又即兴添加了些。”
“即兴?你在标注好的剧本上即兴?”林无攸笑了,“不如这样吧,我们以后不必再用任何剧本,直接在开拍前五分钟由我口述这段台词,这样够不够即兴?”
“……”
兆本山心梗了下,他没有直接跟林无攸对着干,反而主动向后退了步。
“我不会再更改台词了,请林导放心。”
林无攸不给面子。
“我不放心,除非你证明给我看。”他再次环顾现场的演员们,加重警告的语气,“任何人在没有我的允许的情况下不得更改剧本。台词是什么演什么。你们当然可以进行自我创作和发挥,但绝不是在排演阶段,也绝不应该在还没有入戏的时候。”
“这是我最后一次重申,如果下回再有人肆意妄为,不管是大牌还是小牌,统统给我滚出剧组。”
演员们闻言登时微蹙眉头,他们很担心这是林无攸和兆本山对着干的前兆预警。
兆本山也有类似的担忧。
这小子该不会拿自己做开刀的对象吧?
很快,他便意识到林无攸是平等地扫射所有人。
他骂蒋文丽。
“会不会演戏?为什么一个劲盯着镜头看?这是电影不是电视剧,如果你不会拍电影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燕影表演系主任,让他带你回去重新上课学习。”
他骂秦海陆。
“我知道你是个东北人,但没有必要时时刻刻体现这一点。演员的一切体验都建立在角色的基础之上,你可以为她添加小细节,但不能完全沉浸于这些小细节而不顾整体塑造。”
他骂范维。
“你在演电影不是在演小品,我不想到看到那些奇怪的、诡异的小动作出现在我的电影里。请允许我提醒你,任何小动作、小细节放在大屏幕上都会显得无比显眼。在小品里,你可以是没有被忽悠的家伙,但在我的电影里,你不能是个傻瓜。”
他骂自己。
“说范维的话同样送给你,这是在拍电影。我今天还要将这句话重复多少遍,你们俩才能记住这是拍电影?我不要看到你们俩没理由的愚蠢默契,听到你们俩来段可以在场春晚上看见的小品段落。请你们俩依照原本的人物设定去表演。”
“……”
说林无攸骂人有失偏僻,其实他说这些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甚至没有什么起伏与波动。
可他越是冷静理智,这种攻击力反而越大。
因为这意味着他的所有点评都是理智的、都是冷静的,在他心中有个关于演员该如何表演的模板在。
一旦他们的表现超出了这些模板,超出了他的控制,就像是修剪枝丫般,他要用言语这把剪刀一点点修理干净。
但这种行为对很多演员而言是种禁锢,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捆绑,要求他们宛如主人手中的傀儡般肆意舞动般窒息。
等到休息的空隙,兆本山找到宁昊,在对方“我告诉过你”的目光中,幽幽然地询问:
“这应该是林导负责任的极限吧?他不会更加负责任了吧?”
宁昊微微一笑。
“这还只是排演,等到真正开拍时,您一定会明白什么叫‘优秀的导演是一定是可怕的控制狂’。”
哪怕他本人也是导演,他也要说一句——林无攸拍电影可他娘的吓人了!
傅文成可以替他做证,那家伙可是跟了两个剧组,仍然没有跟出来。
为什么?
因为林无攸拍电影的方法就不是正常导演可以学习的。
学习正常导演或许会扑街,但学习林无攸……你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拍摄。
傅文成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被“专属导演”训练给坑了。
宁昊知晓之后汗毛直立。
学他者死,像他者也死!
在每部电影开拍前,林无攸已经将每个分镜和细节都娴熟于心,剧组的工作人员只是配合他完成这场傀儡戏的助手。
别信什么会让演员自由发挥的假话。
林无攸会让演员发挥,但是在他可控范围内的自由发挥。
尽管他本人从来不承认这点,但你看每位演员在合作完之后都会特别惧怕他,便该知道这种拍摄方法究竟有多么变态。
世间变态千万种,导演独占九百九十九种,剩下那一种被不按常理出牌的作者们占了。
兆本山听完宁昊的讲述后差点绷不住大佬风范。
“我真傻,我只记得他是个大导演,完全忘记大导演各有各的古怪之处。下回再跟大导演合作,我、我可要硬气点。”
合同签完再想跑晚了。
在4月23号到5月8号之间,这群演员便关在练习室内接受了此生最可怕的排演。
他们是有苦说不出,有泪掉不了。
小牌如秦海陆看着蒋文丽默默忍受便咽回满肚子的苦水,中不溜如蒋文丽看着兆本山不声不响也将掏违约金的想法压下去,最大牌的兆本山看着好友范维一声不吭也压下了痛苦和每夜的一包烟。
就在这么一层又一层的内卷中,林无攸在戛纳组委会连续四通电话的催促下,终于拍拍屁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