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仍然被林无攸在一众嘈杂声中捕捉到。

他当即便扭头看过去，仲呈祥也正好回头，两人便这么巧合地对视了一眼。

林无攸下意识勾起唇角，这个笑容还没有落定，仲呈祥却已经急急忙忙地撇头，似乎是在心虚些什么。

疑心在某些时刻是病，但在此刻却立下大功。

林无攸登时便升起怀疑。

他躲什么？他为什么躲？他要是没有做错事干嘛要躲？

说句老实话，这种怀疑颇有点“苍蝇不叮无缝蛋”的意味，林无攸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按捺住赤裸的怀疑，转而化成试探。

他开始隔三差五非常刻意地扭头看仲呈祥。

他不冷笑，也不说话，就侧头去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去看。

也许是仲呈祥栽在这一招上，心理素质始终都那么弱。

会因为一句反驳而破防，也会因为一种目光而自乱阵脚。

仲呈祥一开始还能坐得住，然后便有点慌乱，放在膝头的双手不断搅弄，再之后便是黑皮鞋嘎吱嘎吱地跺地，最后他实在受不住，猛然间站起身。

旁边的人还在专心致志地看节目，视野中忽然冒出个傻大个来，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

仲呈祥什么都没有说，低着脑袋、好似后面跟了个吃人的老虎般匆匆离开。

他身后肯定没有跟老虎，只是跟了个眉眼冰冷的林无攸。

仲呈祥三拐两拐便来到后台，站在最外圈四处张望下，进场扯了个工作人员便往外跑。

“听着，我之前让你办的事情一句话都不要对外说。”还不等站稳，仲呈祥便恶狠狠地警告，“但凡敢透露一句话，我一定让你在这个圈内没有办法再混下去。”

那位倒霉的工作人员本该很生气，此刻却挂上了微妙的笑容。

“仲老师，你要不要看看谁站在你身后再说这句话？”

仲呈祥愣怔：“什么？”

那位工作人员将脑袋往右侧一歪，朝着他背后的林无攸笑了下。

“林导，您也来后台了呀。”

仲呈祥彻底懵了个懵。

他知道自己该立刻回头，但这个脑袋却怎么也转不过去。

有这么多人在，林无攸应该不会对他大打出手吧？

他可是上了年纪的人，要是被年轻人来一拳，肯定会疼好多天，也不知道医保能不能覆盖。

仲呈祥可不会承认自己怂了，他只是吩咐工作人员。

“我今日没有心情继续跟林无攸导演过话，你替我转告，请他先离开。”

“……”

工作人员忍无可忍。

“仲老师，林导就在你身后，你们俩距离不到一米，他能听见你说话。”

仲呈祥更慌乱了。

“那、那你让他——”

“仲先生，不跟我打个招呼么？”林无攸摁住他的右肩，直接将其死死定在现场。

他碰见过不少傻逼，但如仲呈祥这类不打自招的类型还是有点罕见。

心里承受能力弱到这种程度就别做恶人。

毕竟这种类型的恶人大概率会是“红鼻子的小丑”。

林无攸不会没事找事，他只是想确认下那句话究竟是为什么。

“仲先生，您刚才在说什么？介意跟我分享下么？”

仲呈祥马上回答。

“当然介意！还请林导别插手我跟别人的私事。”

“仲先生，我虽然问了下您的意见，但希望您能明白一件事——您的意见并不重要。”林无攸径直看向那位工作人员，“你来告诉我。”

工作人员又不傻，这圈内谁更有权利和地位一目了然，他直接将仲呈祥交代的事情秃噜出来，最后还添了句自己的看法。

“……应该是仲老师针对您的报复，毕竟您在康主席面前驳斥他的意见。”

可别小瞧工作人员的八卦能力，任何消息都可以在一刻钟之内传遍整个电影节，上到准备登台亮相的主持人，下到场馆内负责打扫的清洁工。

但凡有一个人不清楚，都对不起八卦小组的信息传递。

林无攸听完这个理由沉默了三四秒钟。

“你看我不顺眼，但对付刘小庆？”

原谅他岁数太小，见识太少，对这个世界上傻逼们的脑回路还是不太了解。

“你脖颈上的东西是脑袋还是个实木球？人不能恃强凌弱到这种程度，我这么大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丫一句屁话都不敢放，只敢背后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抓住想跑的仲呈祥，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右脸蛋。

这个好似拍玩物的动作让仲呈祥倍感耻辱。

他鼓起勇气，开口替自己分辨。

“刘小庆本就面临舆论问题，我这么处理是为了大局考虑，请林导别不由分说地冤枉我，虽然我在票房成绩不如您，奖杯成绩也不如您，但资历却比您老得多，请您有点对老前辈的尊敬。”

“你可真是个癞蛤蟆，长得丑玩得花。”

林无攸放下这句话，并没有继续为难，反而诡异地松开仲呈祥，还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被抓乱的褶皱。

“仲老师，你可千万保重身体，未来的日子精彩着呢。”

话落，林无攸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事有反常必有妖。

仲呈祥虽然普通且自信，但没有愚蠢到误会林无攸怂了，他反而认为对方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至少在本次电影节结束前不会爆发。”他如此安慰自己，“只要挺过这次电影节，之后参加活动又注意点，别找跟林无攸同台露面，完全可以躲闪对方的报复。”

事实证明，仲呈祥太小瞧林无攸的报复心。

能在当场报复何苦要等到过夜？

你做初一，我便做初一晚上，主打“报复从今夜开始”。

但凡让敌人睡个囫囵觉，林无攸半夜起来都得扇自己一巴掌。

于是，在林无攸上台颁奖之后，获奖剧组哒哒哒下台，林无攸却还被主持人留在舞台上。

这不是新加入的环节，是之前台本上就有的一趴。

主持人会采访下林无攸对近期电影市场的看法，林无攸会简单回答并谈谈对未来的希望。

“截止到此时此刻，林无攸导演的《盗梦空间》位列龙国电影票房榜第一。从好莱坞的《加勒比海盗》到本国的《盗梦空间》，您是商业电影的前驱者，也是电影工业化的实践者，不知道您有什么话想对后来的导演们讲？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跟我们分享下？”

林无攸接过话筒，先是看眼坐在评委堆里的仲呈祥，然后朝观众们微微一笑。

与他目光直接对视的仲呈祥心里一个突突。

这、这有点太不对劲！

林无攸不会鲁莽到在电影节上大发厥词吧？可有那么人在下方坐着！

“我其实没有太多话与经验能跟大家分享，毕竟我是个晚辈后生，能有今天的成绩应该庆幸自家祖坟冒青烟，不然何德何能可以站在这里大放厥词。”林无攸以此开口。

此话一出，旁边的主持人小脑当即萎缩。

要在这个舞台上说这些话么？！

林导，您发发神通，饶了他们这群倒霉蛋吧。

台下观众们的表情也不太好看，特别以康健民等人为首。

之前挺好的后辈怎么忽然间这么不给面子？今天可有电视台转播，有任何脾气都该压下去。

“别误会，这可不是我要说的话，那段话其实是一位前辈对我讲的，我特意复述是想提醒大家，千万别被这种话给唬住。”林无攸意味深长道，“商业化是个推陈出新极快的赛道，今年流行小妞文学，明年流行史诗大片，后来又是个科幻元年。一旦以资历作为判断和拍片的依据，那么除了让投资商跳楼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

他开始正经八本地分享，台下的观众们也松了口气。

原来开个玩笑，康健民等人又恢复了优哉游哉。

康健民本人还让旁边的秘书回头拿份拷贝盘，回头召开商业片研讨会时，可以以这段话作为开场白。

“亲切又不失锐利，还正好点破某些固步自封同志们的小心思，拿来一用再好不过。”

可不是再好不过么？那正是自己话的变体！仲呈祥好想跑，他可能、或许、肯定是小觑了林无攸的报复之心。

前脚得罪，后脚直接开大，好睚眦必报的人！

事实证明，仲呈祥还是想浅了，林无攸要报复便绝不会隐匿对手的姓名。

开大？

这才刚刚开始。

林无攸继续往下说：“综上所述，我对商业片的理解跟很多朋友都不太一样，就比如是仲呈祥评委认为《手机》难登大雅之堂，是个只有快感没有格调的电影，我反而认为里面的讽刺很精妙，切合地贴近了本土的文化风潮，其口中‘没有美感的快感’……”

他刻意地停顿了下，吸引足全场的目光才将话说完。

“恕我为人浅薄，不太能够体会到‘有美感的快感’长什么样，也无法想象到这个画面感，如果仲先生愿意给我们示范下就好了，我一定会认真虚心地学习，看看将艺术性和商业片完美平衡的电影究竟长什么样。”

“对于我而言，拍摄商业电影的诀窍一言可蔽之——不要阳春白雪，要下巴里人。”

一套连招说完，林无攸朝着台下众人半鞠躬，又将麦克风重新还给主持人。

主持人结巴了一下，又重拾专业素养说结束词。

“呃，感谢林导的热情分享，相信有这么多勉力前行的电影人，龙国电影市场会发展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