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本次柏林电影节最受期待的电影,《一个叫本山的男人决定去死》的首映式座无虚席。
顾长卫挤开香臭各异的人群,按照电影票上的指使,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座位。
在坐下之前,他特意确认下左右两边的观众们,他们会在极大程度上影响这次观影的感受。
左边倒是个正常影迷,右边则是个同他一样,戴着鸭舌帽、看起来极力隐藏身份的家伙。
在出声询问和隐忍看电影之中,顾长卫怕麻烦的选择了后者。
电影院“唰”地暗下。
大荧幕缓缓亮起。
本山是个古怪的老头,他每天早上准时出门,在小区中巡视一圈,捡起地上的烟头,检查好车库门是否锁好,用小本子记下违规停放的车牌号,将遗落在沙堆中的玩具挖出来,驱赶一只流浪猫,确认人行道旁汽车莫入的告示牌是否牢固。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家中,开车去上班。
他是当地煤矿厂的工程师,工作有43个年头,但随着煤矿逐渐萎缩,当允许开采的最后一点矿石被拉出矿坑,伴随着蒸汽火车濒死前的汽笛声,他被委婉地请求“自主退休”。
本山似乎并不愤怒,交接完各项事宜后,抓起一把被工人随手遗落的铁铲作为纪念品,走出了那座工作了半辈子的矿洞。
他在墓地待了会儿,然后回到家中,换上自己最得体的那件中山装,喷了下两元店买的古龙香水,看着相框中的妻子笑了笑。
妻子在六个月前因癌症去世,失去工作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要在地府与妻子重逢。
首选的自杀方式是上吊,他踩在板凳上,将脖子套进绳结,嘈杂声忽然从屋外传来。
接着,一个拖箱出现在窗外。
那是新来的邻居,住在他家对面,但车主技术太差,在倒车时撞坏了门前腌酸菜的大缸。
他看不下去了,只好先出门帮助新领居,把拖车倒进正确的位置,然后再回家继续自杀计划。
窗外很热闹,居民涌出来欢迎新人,一张孩子的脸出现在窗前,正在好奇地往屋内瞧。
她是邻居家的女儿。
他吓了一跳,慌乱把绳子取下来藏好。
“非常好的开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主人公的形象,林无攸的叙事能力依旧在线。”顾长卫嘀咕着评价。
旁边立刻传来一声赞同,“在使用‘救猫咪’的手法上,林无攸还是一如既往地娴熟出色。”
“‘救猫咪’?”顾长卫对这陌生名词愣了愣,忍不住看向坐在右边的神秘男。
对方立马兴致勃勃地解释,“那是林无攸在私下聊天时提到的一个理论,指的是要在影片前期用剧情树立起观众对主角的好感与共鸣,这样才能更好的拉动后续剧情的处理,以及balabalabala……”
balabala。
他后面的话全部化成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字符,顾长卫面无表情地在心理吐槽,不愧是林无攸的狂热粉丝,连他不知道在哪儿提到的理论都如数家珍。
为了防止这位狂粉继续叨叨咕咕,他只能低声提醒:“快看电影,别错过剧情。”
神秘男的絮叨戛然而止,他马上专注地盯着大屏幕。
顾长卫也将注意力转移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巡逻,新邻居的拖车停在路边上,他在车上加了张纸条——【此处不可乱停车】。
一辆汽车开进小区,他愤怒地阻止,但来人并非普通的访客,而是居委的人。
本山称这群人为“白衬衫”,穿得整齐却不干好事。
巡查完毕,不用再去上班,他又去了墓园,对着墓碑讲述了昨天的事。
墓地中埋着他的妻子,陶志芬,他几乎每天都来,戴一束花、把墓碑擦一擦,或是坐着或说躺着同她说话。
本山很想念妻子。
他回家继续完成未完成的事业——自杀。
拉好窗帘,脖子重新套上绳结。
这时候,门铃又响了。
他怒气冲冲地开门,看见两张小孩子的脸,是新邻居家的两个女儿,送他一份炖了有段时间的清远鸡汤,作为昨天帮忙倒车的谢礼。
新邻居也来了,他的妻子皮清芬是南方人,怀着身孕、看上去很热情。
丈夫林晟沉默些,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他们过来向他借梯子和扳手,这是一段开局不错的交往。
他忽然听见小区的王奶奶和皮清芬谈起了陶志芬,他变得极其暴怒,让他们闭嘴、赶他们走开。
他回到屋内,坐在玄关边的换鞋凳上大喘息。
柜子里留着妻子的衣服,墙上挂着妻子的照片,还有一整面墙的书柜。
这是他看见妻子搬家时带来的书后建造的。
想到妻子还在地下等他,他立刻将脑袋套进绳结,踢开脚下的凳子。
有个传闻,人在下坠时大脑会加速运转,往事都在以慢动作回放。
他吊在半空中,瞬间想起了许多往事。
小时候,母亲去世,寡言的父亲孤身抚养他,父子俩之间很少有谈话。
放学后,他会去父亲工作的矿场。
他站在运输煤炭的铁轨上,听不清父亲焦虑的叫喊声。
货运火车在身后驶来,他堪堪避过,父亲跑过来,第一次将他抱起。
拥抱的感觉很好。
之后父子俩还是很少说话,但拥抱却多了起来,他经常抱着父亲不肯放开。
某日,他在矿场的休息室捡到一个钱包。
他选择将钱包交公。
父亲说,诚实是种优秀的品格,父亲用自己的方式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长大之后,考了好成绩,拿了三好学生的证书,父亲高兴极了,拿着证书到处给同事们看,却没有留意一辆火车驶来,直接撞了上去。
在他第一次感受到学业会带来希望的那一天,他失去了父亲。
画面忽然切换,绳子断了,他摔在地上,仍旧活着。
一次自杀失败难不倒他,他决定换种方式,将汽车尾气通过水管导入密闭的车厢,而他坐在车里,发动汽车,闭眼等待死亡。
他好似做了个长梦。
梦中,他回到年轻的时候,将父亲生前预支的薪水还给矿场老板。
老板没有接受这笔钱,却接受了他。
他接替父亲,继续在矿场工作,也继续住在父亲的老房子里。
忽然有一日“白衬衫”通知他,这个地区有新的建筑规划,老房子必须拆除。
为了保住房子,他花了很多功夫将房子重新修缮,可接下来邻居家失火了。
他冲进火中,救出了两条人命,可一转头,火却烧进自己家中。
他救了人,却没有人救他。
房子被付之一炬。
无家可归的他只能在矿场的火车里睡觉,再次醒来时,火车已经开动。
车轮的轰隆中,一双复古的红色高跟鞋在眼前微微地晃。
那是个女孩子,棕色短发、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
她叫陶志芬,正在看书,准备进修后当个老师。
本山没有说太多的话,他跟父亲如出一辙的寡言。
他略有些紧张,很快便与同事联络好,离开了火车。
在他心里,他始终记得,在失去房子的第二天,他遇见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她。
“好平和的镜头,”顾长卫喃喃,“色调和白平衡都做得恰到好处,没有过度的灰调影响整体观感,柔和到简直不想林无攸拍的画面。”
“他怎么忽然改变画面倾向性?”旁边的神秘男困惑地自言自语,“林无攸向来喜欢冷系色调,从《致命ID》到《爱》再到《盗梦空间》都这个德行,这回忽然用了如此梦幻轻盈的手法?就连那些笨重的矿石都显得有些温柔。”
电影还在继续。
从那之后,本山每天都起来坐那趟六点半的火车,坚持了三个多星期,终于第二次遇到了陶志芬。
他们约好一切去吃饭,四周响起客人们的欢笑声,本山表现得很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还是笨拙地开口,谈论起汽车的发动原理。
受到父亲的影响,他只熟悉这些。
没有想到,陶志芬却听得很认真。
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怎么吃东西。
陶志芬便好奇地询问为什么,他更拘谨地回答,这样陶志芬便可以随意点餐。
他失去了房子,手里也没有积蓄,目前的工作是在矿场做个跑腿小工,他只能负担陶志芬一人就餐的费用。
他坦诚了自己的窘困,说完就要离开。
可他才走没有两步,衣角便被一只手臂拉住,陶志芬朝他羞涩地笑了笑。
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
他仿佛听见来自内心的欢笑声。
两年之后,他工程师毕业,在当天便向陶志芬求婚。
求婚的话说了两遍,第一遍声音很小,像是很随意,陶志芬让他再说一遍,他看了看外面,滚动的工程车轮发出巨大的声音,大声的喊起来。
声音盖过了车轮的噪音。
“你愿意嫁给我么?”
陶志芬开心地大笑。
她愿意!
真是美好的时刻,被尾气包围的本山在美梦中咳嗽着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