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电影结束，影院内响起热烈的掌声，久久不停歇。

电影节是个很奇妙的地方，经常出现许多观众同时鼓掌的画面，这在其他电影院很难看见。

绝非电影不够好看，而是人在看到精彩事物之后，分享欲会最先登场，他们会立刻跟旁边的同行之人低声蛐蛐。

可只要在电影节中首映，人们总是会先给予热烈的鼓掌声，这是对电影以及创作团队特有的鼓励。

顾长卫享受过这种待遇，现在不吝给予林无攸。

“今年的柏林可真是龙虎斗啊。”顾长卫忍不住感慨。

与过于年轻的岁数不同，林无攸是个很喜欢讨论“生死”的导演，他的两部文艺片都逃不开这个话题。

“生死”又是个放在电影节上有点讨巧的话题，与“反战”差不多都属于得奖大类目，所以这种抉择很容易引来非议，比如说为了得奖而拍摄、为了得奖而不择手段。

上部《爱》就有受到过类似的批判，这次的《一个叫本山的男人决定去死》也在最开始引发过类似质疑。

尽管讨论范围很小，却也不是没有。

说句自残形愧的话，顾长卫也如此怀疑过，两次参选都选择“生死”题材，林无攸有些过于对症下药。

直到他看完这部电影，这部依旧在讲述生死，甚至开篇比上部更加激进的电影。

他立刻明白之前的猜测有多么愚蠢。

在冰冷地表述过“生离与死别”后，林无攸跳脱开这个舒适区，开始大胆挑战“生死与温暖人间”。

一个人想死却始终没有死成，在此过程中，还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

……虽然主人公最后还是死了。

故事情节不浓烈，矛盾冲突不明显，这是一部相当传统的文艺故事片。

可柔和的镜头画面、处处留情的分镜、细腻温馨的情节，却让顾长卫在柏林的冬天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同时还怀念起过去那些蒙着粗糙颗粒的老故事。

就当顾长卫为往事忍不住微笑时，旁边却传来一声无比哀怨的抱怨。

“他究竟为什么要修改拍摄风格？把这种明明很残酷的事情拍得这么温馨，他不要命了？”

顾长卫扭头看向旁边的神秘男，此刻他已经摘掉鸭舌帽，正在狼狈地用手绢擦眼泪。

“路川？”顾长卫认出这位的身份，一句道破天机。

路川仓惶回头，看见了同样摘掉帽子、露出本来面目的顾长卫。

“顾长卫？”

两个伪装者面面相觑，各自都在心底骂了一火车皮的脏话，最后不得不挂上假惺惺的笑容。

顾长卫：“好巧。”

路川：“是呀，好巧。”

两人随之相顾无言。

尴尬的气氛沉默了足有30秒钟，还是旁边的影迷看不过去，操着咖喱味特重的英文催促。

“请让开一条路，我们需要离场了。”

两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屁股，顾长卫丢掉被后辈发现偷看竞争对手的羞耻心，很自然而然地发出邀请。

“我要去跟林导打个招呼，路导跟着一起来吧。”

路川顿了下，经过上回的尴尬偶遇和外界对他抄袭的大量宣传，他在林无攸面前有那么一点点挺不直腰杆。

该死的刘宇君，居然真敢跟自己打官司！

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是他个小瘪三能够碰瓷的？

能借鉴他的作品就该谢天谢地，还敢那么大声嚷嚷，甚至敢在林无攸面前乱说话，脑子瓦特了！

按理说，在官司结果没有出炉前，路川不该去见林无攸，但他忍不住在首映会后交流感想的冲动，那种独属于天才的讨论氛围太让他心动，那是他入圈后便向往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于是，路川还是硬着头皮点头，并迈着轻快的脚步追上顾长卫。

顾长卫走在前面，听着后面快要跳起来的脚步声，又产生一咪咪的怀疑。

路川跟林无攸究竟是什么个关系？

听林无攸工作室辟谣是毫无关系，路川又一个劲说两人关系很好，港媒还爆料林无攸给起诉路川抄袭的家伙资金支持……

明明是两个人，硬是玩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关系。

电影放映结束，林无攸也在跟宾客们讲话，说是“宾客”只是来看电影的朋友们，这么形容会多几分特殊的仪式感。

“刘姨，你走红毯也不告诉我，想去拜访你也不让，现在又愿意出现在首映式？你可真会折磨我。”林无攸轻轻拥抱下刘小庆，又戏谑地打趣。

刘小庆反手打了下他。

“少跟我贫嘴，你走主竞赛单元，我走全景单元，咱们俩都不是一个赛道，怎么能碰到一起？”

跟后世喜欢蹭红毯的女星们不同，现在要参加红毯还需要作品入围，外加上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商业化程度远不如戛纳，所以没有入选的女星们很难踏上这条红毯。

刘小庆是有正经八本的参选作品，由刘冰鉴导演拍摄的《春花开》，她在其中饰演女主角。

林无攸还没有看过这部影片，但就刘小庆这个事业心、这个行动力，让他佩服到不能再佩服。

女人中的女人，雌性中的雌性。

林无攸竖起大拇指：“我谁都不服，就服您。”

刘小庆被哄得花枝乱颤。

“我再厉害也比不过你，次次都能入围，次次都能拿奖，这回的电影也是个拿奖电影。”

林无攸不置可否，他向来不在结果出炉前回应任何期待。

刘小庆也清楚这点，简单提过一嘴后，便向他介绍了身后的刘冰鉴导演。

林无攸礼貌问好，却发现这位刘冰鉴导演的表现有点古怪。

“我们之前见过面？”

刘冰鉴难掩苦涩地笑了笑：“林导贵人事忙，当然不记得我。我也参加了第55届戛纳电影节，就是您拿金棕榈的那届。”

可林无攸不记得在主竞赛单元看过第三位华人导演，那应该是……

“您是‘一种关注单元’的参与者？”

“是。”

刘冰鉴导演艰难点头。

细数他的前半生也不乏光荣岁月，85年考入燕京电影学院摄像系，又在95年指导了处女作《砚床》。

这部电影让他获得第16届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还是第一部被好莱坞买走的国产电影，买主名为二十世纪福克斯。

之后的事业道路不能说一直在走下坡路，也是无甚新奇点可言。

他第一次看见“林无攸”这三个字，是在第55届戛纳电影节的提名名单上。

那时候，他对这位异军突起的年轻人特别不屑，认为只是个侥幸走了狗屎运的年轻人，就连记者都没有对他多加关注，他也不屑与其对话。

然后，他便一路爆冷，杀出重围，拿到了金棕榈，之后更是风生水起、事业扶摇直上九万里。

而他呢？四年之后却还是连个主竞赛单元的名额都拿不到，想跟对方打个招呼都要靠刘小庆带路。

他没有对岁月露出獠牙，岁月反手抽了他一巴掌。

此刻的刘冰鉴已然没有什么傲气，他只盼着林无攸能来《春花开》的首映现场瞧瞧，让海外片商都能注意到这部电影，争取再拿个高价。

别看林无攸现在声势浩大，其实他在海外的影响力也很超群。

说句国内其他导演并不喜欢话，林无攸在国外的影响力是要超过六代导演的总和。

《加勒比海盗》与《盗梦空间》加起来十五亿美元的票房成绩，足以让好莱坞和海外片商在他家门立雪。

更别提，《春花开》这部电影还没有放映便被片商找上门，询问其中的女主角是不是跟林无攸合作的演员，刘冰鉴也是此刻才意识到林无攸在海外的影响力，远比众人想象中的更大。

所以，哪怕要向个小辈谄媚有点丢人，但……赚钱嘛，不寒碜。

刘冰鉴遂殷切地发出邀请：“林导有没有兴趣来我们《春花开》的首映现场？如果您愿意出席的话，简直是我们的荣幸，小庆也会非常开心的。”

刘小庆不喜欢这种邀请方式，她在这方面有种很霸道的理念林无攸要来，你可以欢迎；林无攸不想来，你不能逼迫。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打断：“又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电影，就别浪费你的时间。”

“小庆！”刘冰鉴立刻又气又恼地喊了句，又因林无攸在现场，他不敢随便乱发脾气。

刘小庆一点也不怕。

“怎么？我说错话了？导演你可别给我使眼色，我这个人傻，看不懂眼色是个什么东西。”

刘冰鉴是欲哭无泪，只能悻悻地看向林无攸。

“林导，您看这事闹得。”别看媒体都在夸林无攸好脾气，但他们的话听听就行，傻子才会相信。

“没关系呀，我挺喜欢看电影的，之前便看过您的《哭泣的女人》，不为刘姨，单是为了您也该去瞧瞧。”林无攸轻松圆场。

他状似没有看到刘冰鉴受宠若惊的小表情，转头给刘小庆介绍兆本山、蒋文丽等演员朋友。

面对刘小庆这位老前辈，抛开兆本山之外，小辈演员都很殷切地打招呼。

不为别的，只为刘小庆跟林无攸关系这么好，这个马屁他们就得拍！

一方有意讨好，一方简单享受，双方便闲适地聊了几句，没有提到太多与得奖有关的事，多是在聊柏林的菜不好吃、谁谁谁带了点小咸菜下饭、哪家店铺的什么还不错，可以作为伴手礼带回去……

不知道别人看了是什么感受，林无攸确实觉得很挺有趣。

所有人都以为明星们在私底下会聊些不得了的大事，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去讥讽谁或排挤谁，但也只会聊家长理短那些小事。

要是唯一的出格点只有刘小庆冷淡点评顾长卫出轨。

“男人走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没有男人会永远年轻，但总会有年轻的男人。”

“婚姻会是你避风的港湾，可如果这个港湾漏水了，你就该踹飞这个港湾，然后起身给自己挡雨。”

她甚至还让林无攸重复了那句话，那句他在一本名叫《魔鬼辞典》中看来的解释。

林无攸没有多想，直接对着蒋文丽开口，“新娘——一个将美好前途抛诸于身后的职业。”

这句话音未落，他又瞧见远处正在走来的顾长卫，赶忙补充一句，“新郎——可参考上条对新娘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