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事情。

在韩三坪悔恨交织中，《无极》完成了它对世人的第一场摧残

该怎么形容这场摧残的结果？

当头顶的灯光重新亮起，每位观众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表情。

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我为什么坐在这儿？

在过去一个电影的时间中，他们经历了世界上最难以置信的摧残，以至于在逃出来之后仍然恍若噩梦将醒，透露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程凯歌膨胀到就差飞到天上与太阳肩并肩，这种足以遮蔽一切的狂妄让他压根无法想象，自己精心打磨的作品是一坨狗屎的事实。

他将众人的沉默视作对“绝佳无双”电影的赞美声，甚至拒绝让陈虹与他共同上台，反而要亲自上台面向影迷朋友们夸张的鼓掌声。

陈虹欲言又止，仔细斟酌下该怎么劝他，可思来想去还是咽下了劝说。

现在的她绝不可能劝住程凯歌。

于是，程凯歌兴冲冲地走上舞台，快活又期待地看向底下的一席观众，他却只得到了无数双复杂又诡谲的注视。

空气在这一刻冷下来。

程凯歌蓦然生出几分不详。

“你们——”

“啪啪啪——”

三个孤零零的掌声打断他的话，林无攸起身鼓掌。

别误会，这绝非是对《无极》的溢美，而是送程凯歌“启程”的悲悯之声。

从今日起，程凯歌再也别想摆脱民众对《霸王别姬》导演疑云的追问。

他用实力证明，《霸王别姬》的真正导演或许藏着点猫腻。

至于有生之年，程凯歌能不能洗清这个冤屈，切实地顶着《霸王别姬》导演之名入土为安，林无攸不敢确定，或许只有程凯歌拍出足以匹敌《霸王别姬》作品，这个谜团才能被彻底解开。

不过林无攸对此持悲观态度。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程凯歌固然有能力，日趋复杂的时代终究无法再容下第二部《霸王别姬》。

时代与作品永远相互成全。

韩三坪看见林无攸起身鼓掌，第一反应是懵逼，他大侄子最是不看好这部电影，怎么忽然间成为鼓励派？

第二反应是——还是我大侄子给我面子！

他当然不清楚林无攸将这次的掌声视作“送别的钟声”，只以为对方是在成全自己的邀请，好让中影别彻底在首映式没脸。

钱，总归要赔；面子，还是要留一点。

于是，哪怕仍然痛恨程凯歌这不靠谱的、丢人丢大发的首映式，韩三坪也随之起身鼓掌。

在这两位大佬的带动下，其他观众们也送上零零散散的掌声。

演员们也随大流鼓掌，不过他们怎么看表情都有点勉强。

谢庭锋硬是挤出了笑容。

“……我完蛋了吧？”他注视前方，嘴里却小声地哀切，“以我在电影中的表现，林无攸肯定认为我是个傻子、痴子、脑袋不清醒的家伙，我、我……”

张百芝很想安慰他说，没关系，电影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

但这话太违心，她完全说不出来。

剧本只是稍有飘逸，成品却是极其抽象。

“……往好处想，你在电影中看起来挺……挺特别的，肯定给林导留下来极其难忘的印象。”

谢庭锋笑容要挂不住了，他悄悄抬腿碰向旁边的刘叶。

“你怎么看？”

“唔，你挺像个阴湿的男鬼。”刘叶答，“我终于明白那个形容词是个什么感觉了。”

谢庭锋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他直接扭头瞪眼刘叶。

“你骂我？”

“不，是夸奖，这形容词还是我从林导口中听来的。”刘叶诚心诚意地解释，他甚至还反客为主，“你对同性电影感兴趣吗？你很适合这种类型，要不要考虑拍个？说不定能给林导留下相当不错的深刻印象。”

谢庭锋超级敏锐。

“林导对同性电影感兴趣？”

“……”

刘叶没有回复。

根据他的经验，会对他以及他师哥产生共同兴趣的家伙，几乎都是在考虑让他们俩二次合作。

这也是他回来之后，熬不住《无极》的难看，瞎捉摸出的结果。

谢庭锋半信半疑地看眼他，还想继续追问，已经被张百芝小声又急促地提醒。

“快点笑，不然媒体又有可写的内容了。”

谢庭锋只能狂速挂上笑容。

首映会之后的记者招待会一反常态的安静。

记者们在要不要说实话与能不能说实话之中徘徊。

程凯歌却丝毫察觉不到异常，继续大放厥词。

“我相信《无极》将会创作全新的票房神话，它会是改写龙国票房历史的重要一步。”

记者们信了。

大导演的名字就是个招牌！

多少观众走进电影院，为的就是林无攸、张义谋、程凯歌，这样大导演的大作品。

程凯歌继《霸王别姬》时隔多年的古装商业大片，还有海内外大明星云集，指不定真能糊弄住市场。

影片或许难看，可拗不过名头糊弄人。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察觉到程凯歌可能要摔个大跟头的情况下，也没有人敢在此时此刻提出疑问。

除了林无攸。

他其实很不想站出来说这句话，但眼看程凯歌要被糊弄成傻子了，一点点危机公关的意思都没有。

出于那点贫瘠的良心，他还是准备好心提醒。

同时，他也深刻意识到，这就是大导演在成名后很难再出佳作的重要原因。

他们太成功了，生活中只有一味的歌颂与赞美之声，他们看不到、也接触不到批评与反思，距离真正的生活太遥远了。

林无攸勒令自己务必记住程凯歌的教训，决不能在自身的后续创作中犯类似的毛病。

程凯歌自然也发现留在最后、迟迟不肯离开的林无攸。

“林导，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交流？作为你的前辈，但凡是关于电影的事情，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无攸不想知道程凯歌究竟误会了什么，他只想提醒对方。

“程导，在电影出炉后，导演就是全天下最不懂电影的家伙，你可千万做好准备。”

“林导，你在咒我吗？”程凯歌恼怒。

“不，我是在祝福你。”林无攸郑重其事地回答。

话落，不等程凯歌再做出任何反应，他都不予理会，微微欠身后径直离开。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程导，安心去吧。

程凯歌没有看出这其中隐藏的好意，转身还跟陈虹抱怨林无攸诅咒他。

陈虹；“老程，或许他是好意。”

“好意个屁！他就是看我要翻身，《无极》的票房要超过《盗梦空间》，他不爽而已。”程凯歌分外骄傲，“我还把话放在这里，《无极》一定能赶上《盗梦空间》。”

抱着类似的幻想，他在当天晚上睡得格外安详，第二天一早便接受了重重暴击。

首先是来自内部专业人士们的骂声，他们肆无忌惮地在报纸平台发表针对《无极》的影评，每条影评都很克制与专业，但归根结底就两个字——难看。

其次是来自被哄骗进电影院的观众骂声。

燕京电视台还特别损，直接在现场采访了一位观众，并且如实放送他骂人的过程。

“我太失望了，程凯歌给我看了一坨狗屎！一坨不知所谓、只感动了他本人的狗屎！老天爷啊，他怎么敢打着与《盗梦空间》抗衡的名号去宣传？他究竟是在侮辱《盗梦空间》还是在侮辱林无攸？！这是《盗梦空间》被骂得最惨的一次。

我承认之前的程凯歌很有才华，甚至将他跟张义谋并列为国内第一大导，我现在必须收回这个想法，程凯歌不配！如果说张义谋近年来的电影落入俗套，那程凯歌就连俗套也没有，他甚至拍不明白一个故事！

我请这些大导演们跟林无攸学一学，他们的作品但凡能像《盗梦空间》那样讲故事，我不至于如坐针毡地浪费掉这张电影票！”

最后就是那个著名的《一个馒头的惨案》，那简直是对《无极》声誉的最后一击。

程凯歌并非生气，他是气急败坏，紧急上节目替电影澄清。

“你们现在看不懂《无极》，你们终究有一天会看懂它。”

然后，程凯歌又对着媒体宣布要起诉《一个馒头的惨案》的作者，他绝不会姑息任何对他的电影进行戏谑处理的家伙。

这个事情直接将程凯歌推向了舆论的风口。

作为国内知名大导演要对素人提起诉讼，放在20年后要被整个社会扣上“霸凌”的大帽子，此刻的程凯歌确实理直气壮、甚至颇为委屈。

为了替自己的电影证明，他甚至还找导演协会做主。

“程导，我们无法操控社会的舆论，不如吸取这次教训，争取下部电影别拍得这么难看。”

导演协会这话说得颇为杀人诛心，程凯歌生气的主要原因是有人轻蔑地对待他的电影、有人对他的电影提出不公平的指证。

他从头到尾都只在乎自己的电影。

导演协会相当于承认，外界对他电影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是不带有任何偏见的，《无极》就是一部烂片。

这是程凯歌绝不能接受的。

可为了能从舆论上扭转局面，他还是摁住性子、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好话，导演协会软硬不吃。

别怪他们弃车保帅，怪就怪程凯歌之前拒绝替《盗梦空间》写文稿，这个行为让新上任的康健民会长很不爽。

——我要捧的人，你敢不给面子？

所以，任其家世不凡、老父亲的恩泽还有残留，协会仍然不准备给程凯歌面子。

县官不如现管。

程导，别回头，你的身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