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院中桂花树下,鲁达盘坐的区域变得黑压压的,任何阳光都照射不进来,仅描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恰如一轮黑日,倒悬于地,从地底升腾。
鲁达此刻浑然忘外,把持本心,无视阴神被大日炙烤的痛苦,依照《太阳采精炼形真解》的口诀,将吐纳而来的太阳流珠之气凝聚为‘金华’。
此乃凝聚太阳流珠真身的关键,需要反复提纯淬炼这金华,不可与体内浊气邪气混淆,更不能分心他顾,否则都会导致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桂花树似乎无力承担沉甸甸的落雪,不慎抖落几块积雪,朝鲁达坠落而去。
突然,鲁达浑身一震,一道明煌煌,好比金乌之辉般,肉眼可见的金华从眉心之中透顶而出,隐隐和那轮初日呼应,冲天而起,直至十余丈之高!
一股恐怖深远的气势,顿时朝四面八方而去。
白素贞本在灶房忙碌。
昨夜熬煮了一夜的姜茶已经不新鲜了,她重新备料,放入蜂蜜,正待返回院子熬煮姜茶。
猛地就察觉到一股凶猛气机,从前院传来,论威压程度,丝毫不逊色筑基修士!
“找死!”
白素贞脸色一沉,头上青簪须臾间便化作白乙剑,落入手中。
她提剑而来,杀气腾腾,误以为是那个不开眼的筑基修士,敢找上门来。
到得院中,定睛一看。
十余丈的金华将鲁达湮没,一缕缕金色覆盖鲁达的躯体表面。
馥郁的清香,从鲁达肺腑内源源不断的飘逸出来。
气血如龙,心跳如鼓,一股沧桑古老的气息,从鲁达体内弥漫而出。
渐成,一尊太阳流珠真身。
“这就成了?”
白素贞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但数息她顿时反应过来。
白乙剑当空一斩,剑气飞入高空,霹雳一声便化作滚滚风雷,彻底紊乱搅散此处灵机。
更漫不经心掐断几道探寻而来的灵官法眼。
做完这些,白素贞才目光复杂的看向院中鲁达。
自己,似乎该好好审视自己跟相公的关系了。
再过几年,究竟是谁渡谁成仙,怕是不好说了。
……
“嘶,胡堂长,这可是唐兽首玛瑙杯,真是个老物件了,你就这么给我了?”
“马通判说哪里的话,好物配英杰,这区区玛瑙杯,再有价值,也得看落入谁人手里。”
渭州城,某间从外面看,平平无奇的二进院落中。
内部,却是别有天地,各色奇花异蕊点缀走廊,朱薨碧瓦掩映着九级高堂。
而此时,一间精舍之中,五六人围桌而坐,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着。
胡培源看着三推三让,却最终还是收下玛瑙杯的马通判,脸上挂满笑容。
但心底却恨得牙痒痒。
“这厮估计早就通过城隍阴司,得知鲁达背后站着尊了不得的大人物,却隐忍不发,拿我天狐院当枪使,去试探鲁达。
现在好了,一试一个不出声,还亏了一门神魔锻体的法门!”
但他虽然身为筑基老狐狸,但在这人间城池中,受人道气运压制,却不得不仰仗面前这位马通判。
更不消说,还有那位的存在,也由不得他做主。
马通判笑呵呵的收好玛瑙杯,吩咐下人送入书房。
他的身边还有一身材饱满的妩媚女子,扭捏娇嗔,在马通判耳边耳鬓厮磨着。
女子臀儿后面则长着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盘绕在马通判的身上,只是轻轻一勾,就让见多识广的马通判一阵心猿意马。
“马大人,事先说好了的,我那安济坊不养闲人,我那一帮儿郎都是些吃荤的莽货,每日至少吃三十个人牲才行。”
尖锐嘲哳的声音传来。
便见说话者,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肐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
而脸上却干巴巴的没二两肉,嘴猴腮的跟只老鼠精似的。
马通判笑容稍稍僵硬,一把抓住下面的狐狸尾巴,瞪了女子一眼,这才试探性的对这人说道,
“金钱鼠大王,三十个,是不是太多了?”
金钱鼠有些诧异:“哦?马大人什么时候也心疼那些泥腿子了?”
马通判面容一板,严肃道:“这说得什么话,在下身为一州通判,自然得体贴民生……主要是在下担心,吃的人太多了,会引起民心激愤。
不少人自诩读了几年书,就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了,不得不防呐。”
金钱鼠摇头:“噫!小事耳!我自有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送上门,到头来,还得感激大王我哩!”
马通判闻言,惊疑不定,但心有忌惮,也就不再多说。
又吃了几回酒。
胡培源见气氛差不多了,突然开口道,
“马通判,我觉得你该想个方子,炮制一番那鲁达了,否则,怕会坏了我等大事!”
马通判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也想,虽然这厮酒色财气,沾了酒、气二字。
但喝酒从不误事,撒野发泼也只针对仇家。
关键是还一言不合,专门跑去经略相公府,拉着小种将军一起吃酒撒野!我抓不住他的破绽呐!”
说着,马通判似笑非笑的看了胡培源一眼,
“难道贵院,有什么仙长愿意出手相助?”
助你个大头鬼!
胡培源心里骂骂咧咧的。
“马大人,这鲁达的确是个麻烦。”
金钱鼠突然插嘴,目光锐利,带着些许阴翳,
“他似乎在打探我安济坊的消息,而且……”
说着,金钱鼠看向胡培源,轻轻笑道,
“想来他已经知晓你们这些狐狸精,抽取士子文人身上文韵的事了,也就是他现在修为不够,否则,早就扒了你们的皮,做成件件裘衣了吧。”
胡培源额头的青筋瞬间暴起,牙关紧咬,怒火滔天道,
“你这半人半妖的耗虫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若非是还用得着你……”
“好了!!”
马通判的咆哮声,打断两人的话。
马通判大骂道:“鲁达还没打上门来,你们就乱了阵脚,还做什么大事?!”
他目光阴晴不定,最终似乎想到了主意,眉头一挑道,
“既然暗的不行,咱们来明的!金钱鼠大王,不如你卖个破绽,让他知晓此次风寒乃‘鼠虿蛊疫’,本就是水患遇鼠疫,又得大王你的催化。
想要根治,要么有专门的解药,要么前往水患源头泾州,杀龙取丹!”
说到这,马通判笑道,
“不是说那鲁达背后有能人吗?想来也能明悟个中药理,但一旦知晓了,便入了阳谋!
以鲁达的嫉恶如仇的脾性,甚至无需我斡旋多方势力开具调令,打发他离开渭州,他自个就得马不停蹄赶赴泾州!”
“等他走了,这偌大的渭州城,便无人能挡我等,也没人敢挡!”
胡培源闻言,赞道:“妙啊,这一手以退为进、将计就计,还利用了鲁达的性格……马通判真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能!”
马通判自矜的笑笑,那妩媚女子拉扯着马通判的臂膀,在自己胸前揉蹭,眼含春光,面露崇敬。
一时间,马通判心猿意马起来。
却说那金钱鼠,并非本地的妖邪。
虽然出身岷山,还算得上是名门大派之后,但早年叛出师门,远走陇右,在那黄沙滚滚的戈壁滩涂中修得一身道行。
此刻闻言,金钱鼠稍稍思索一二,似乎想到了什么,轻笑道,
“巧了,刚好还有几名故人……那便这样做吧。”
……
酒散人去,胡培源离开院落。
此刻天色未亮,胡培源身影如风,穿街过巷,途径一名名酒鬼或巡夜的更夫,却无人可发现他。
不消片刻,胡培源快速就到了外城一座香火灭绝,也无僧人看守的佛塔下。
远远地,他就能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好像只狗,蜷缩在佛塔底部,正在补觉。
胡培源愣了下,道:“佩君侄女,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就睡在这儿?”
何佩君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好似个陀螺抖落身上积雪,这才漫不经心的说道,
“没入道化形前,我就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在冰天雪地里睡了几十年,哪有入道后,就不能睡的道理?”
胡培源无奈摇头,心知这位便宜侄女颇有怪癖,转而说道,
“不知传授鲁达炼形真解如何了?此次,真是辛苦侄女了……”
“当然辛苦。”
何佩君没好气的说道:“胡大爷,你们惹出一摊事,去请胡家那些老的啊,怎么把我这个八竿子打不到一撇的晚辈请来了!”
“这人间多危险了,天狐院有多少前辈都遭了人类的毒手?吓得我天天各种拘忌、各种讲究,就怕犯了忌讳!”
胡培源尴尬笑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好在何佩君没有多提此事,径直说道,
“至于鲁达,不过如此吧。我刚给他临摹一次观想图,待会天亮了还得再去一趟……如此一月,就看他的造化了。”
听到‘不过如此’,胡培源满意的点头。
他迫不得已,耗费天大人情,将炼形真解拱手相送,未尝没有抱着一些小算盘。
大的阴谋诡计不敢谋划,但若是用这门神魔锻体功法,耽搁、乃至荒废鲁达的修行,那也是意外之喜。
修行中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求道心切,见猎心喜的特征。
获得这等珍贵法门,知晓其威力巨大,自然恨不得日夜把拭,常看常新。
从而间接导致鲁达少生事端,醉心锻体,无暇他顾世间事。
而且莫说一月了,估摸着金钱鼠那边,近期就会有动静。
一旦调离鲁达,前往泾州,那等鞭长莫及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胡培源的确得顾虑以大欺小的规则,要给白素贞面子。
但若是派遣七八个同境修士,再辅以专克鲁达的‘雷天大壮’,也不算打破规则。
那白素贞,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就麻烦侄……”
突然,胡培源话语戛然而止。
两人齐齐抬头,目露疑惑的看着渭州城上空的灵机。
此刻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而不知是否是两人错觉,方才那刻,似乎有太阳流转的异动,且有股莫名威压,搅乱了空中道韵和灵机。
只是很快便消散了,让人无法探究来历。
胡培源:“城中鱼龙混杂,莫非又是哪位在布局?”
胡培源转瞬便不再多想。
唯有何佩君,隐隐从刚才的异动中,察觉到一丝熟悉。
天亮,两人分别。
何佩君逢桥不过,偏偏绕路,只因今日乃水德星君在凡间历练人身的忌日,遇水不祥。
在街上买了个丰糖糕,又端着一个盛着瓜虀的碧碗,何佩君边走边吃,很快便来到洒金街鲁宅。
院门未锁,留有一丝缝隙。
何佩君只听得院中传来呼啸风声,似乎有人在锻体修行。
何佩君用肩膀顶开门。
只见院中积雪被一股气浪无声带起,在一道人影的拳下时而化作滚龙,时而割裂分散,时而又片片纷飞。
最终,金光乍现,满院雪花轰隆化作水雾蒸腾,以极为迅猛的速度,朝四面八方推挤而去。
外界风雨交加。
院内,暖若烘炉。
鲁达的身影,矗立院中。
宛若,神魔!
啪嗒!
何佩君手中的碧碗都吓掉了,碎了一地。
她瞳孔仿佛失去了聚焦,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般。
目光死死盯着鲁达体表那层金身,呆滞了足足半盏茶的功法,才勉强回过神来。
之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连破三难,一夜金身成,三万年来第一人?!
胡大爷,你究竟给天狐院,招惹了个什么玩意儿?
天狐院万年传承,莫非要葬送在你手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