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月光如细丝般穿透稀疏的云层。
寥落的星子,亦如狐狸的眼睛,冷冷俯瞰世界。
只闻见一股浓郁的檀香传来,庭院曲折的长廊下,月光氤氲扭曲,露出一位蓝袍身影,面容方正,不怒而威。
纪昕目光锋利,只是看了玄机道长一眼,便朝他身边的马陆厉声道,
“马陆,你可记得那日,我跟你说过什么?”
马陆面露疑惑,还在装傻,
“纪城隍?你怎么来了,莫非也是帮助下官,捉拿此獠?!”
“放肆!!冥顽不明,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我勾了你的魂魄!!”
纪昕勃然大怒,面容赤红,本缥缈的香火化身中,猛地爆发出霹雳火浆,如同水雾流转不停,整个庭院,都被一股如同火鼎烧身的炽热填满。
玄机道长面露凝重之色,不敢马虎,手中拂尘轻扫,隐隐约约间,一股气势高远的筑基气势,堂皇正大而过,其中卷动风雷之意,将外界炽热摒开。
“你是要助纣为虐?”
纪昕目光看向玄机道长。
玄机道长眼皮抬也不抬,自顾自说道,
“在下神霄派四府·九天应元府座下弟子庄玄机,见过渭州城隍。
九天应元府专司保护大宋朝廷命官性命安危。期间,不问过错、善恶,政治是非等一切所作所为……”
纪昕冷哼一声,
“哪怕他在你眼皮子底下,勾结妖魔,鱼肉乡里?”
庄玄机面容不变,右手一招,手中符篆发出清啸,在自己两人身外游走不休,护住躯壳。
庄玄机也不正面回答,只是淡淡道:“此乃,宗门命令。”
鲁达冷眼旁观着庄玄机。
庄玄机,是鲁达修行至今,见到的境界最高的人类修士。恐怕已有筑基后期境界。
当然,境界是一回事,斗战搏杀之能又是另一回事。
法术、法宝、阵法,乃至天时地利,都会战力有着巨大影响。
真论谁是雌雄,非得做过一场不可!
跟鹤鸣宫、楼观陋这等没落的正道仙门不同,神霄派正处于烈油煮沸的鼎盛之时。
传言,神霄派的创派祖师王文清,先遇火师,授以飞神谒帝之道,后遇电母,授以嘘呵风雨之文。
现在已是返虚合道的地仙人物,却还逗留人间,坐镇神霄派之中。
这等大派出身的弟子门生,法术法器自然不缺,论实力,在同境之中恐怕也是执牛耳者!
“迂腐之辈!”
纪昕眼神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就仿佛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情绪只需稍稍引动,便会彻底倾泻而出。
“去!”纪昕伸手一点。
体外的霹雳火浆登时化作无数簇流光,朝庄玄机头颅轰去,腾腾焰起,烈烈光生,在夜幕下哪怕隔着数里距离,都清晰可见。
庄玄机提着马陆,纵身后跃,转瞬便在庭院之中腾挪出道道残影,但那流光却不依不饶追上。
庄玄机正待倾注法力于拂尘之上,便觉脑后一股恶风扑来。
却是鲁达瞧见他法力运转的间隙,取雪花镔铁棍于手中,一棍飞来,从他肋骨打来。
轰隆!
剧烈的金铁摩擦声响彻夜幕。
只见得火光四溅,雪花镔铁棍罕见的并未建功。
那护体符篆一阵震动,又将镔铁棍碰撞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庄玄机的动作也稍稍停滞一刹。
纪昕眼前一亮,他倏然张口,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只见得肉眼可见的气流纷纷如潮水般流入他的口中,他的腹部五脏,几欲透明,清晰可见风卷火焰之景。
然后,大风骤起!
“嗯?”
但就在此时,纪昕突然面露痛苦之色,香火化身中那些有序游动的霹雳火浆,骤然紊乱狂暴起来。
甚至能闻到浓浓的烧焦味。
连带着,那些追逐在庭院中的无数簇流光,都变得明灭不定,摇摇欲坠起来。
“为何,又遭火刑?”纪昕满脸惊怒。
不好!
鲁达见势不妙,瞬间提棍而来,欺身进入庄玄机周身五丈之内。
但或许是失误,也或许是被马陆拖累。
庄玄机‘不慎’还是被那些流光追上。
就好似天穹划来的的流星雨点,每一点流光皆是凶戾无比,撞击在护体符篆之上,彼此连贯,层层叠叠,如潮如浪,破空席卷。
轰隆隆——!!
无数烟尘惊起,滚滚火焰和砂石朝四面八方射去。
鲁达退后两步,呼出一阵狂风,迅速吹散眼前障碍。
“这是……”
待到烟尘散去,莫说鲁达了,即便是始作俑者的纪昕,都忍不住暗暗吃惊,面露意外之色。
只见得现在的庄玄机双手一摊,仰天就倒,凄惨无比。
护体符篆烧焦大半,落在地上还散发着火星子。
他的半边身躯都快被火烤熟了,依稀可见法力微光,还在勉强为他疗伤。水云道袍更是破破烂烂,满是火烧雷燎的痕迹。
倒是那马陆,居然还毫发无损。
此刻正后怕的摸着自己的胳膊、身躯,确定自己没事后,陡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无比。
庄玄机半跪于地,满脸苍白,大叫道,
“好厉害的火铅照影之法!纯阳导引,真火炼形……前辈怕是已得火韵至理,悟得中等蚕头火法了吧?!”
纪昕此刻又遭了火刑,火毒攻心又上脑,神智隐隐有些不清。
此时闻言,有些纳闷。
什么时候,我这‘火铅照影’法术,如此厉害了?
分明后劲不足,未全法诀,十成威能只发挥出两三成罢了。
而且你那道袍上的雷伤是怎么回事?
我也未曾习得雷法啊!
倒是鲁达顿时明白了过来,神情默然,收棍身后。
庄玄机满脸不甘之色,最终只能无奈说道,
“前辈技高一筹,在下输的心服口服……我已无力护住此人,告辞了!”
说罢,庄玄机看也未看马陆,脚下陡然踩出一丝雷光,人影便出现在远方,等再看去,整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道长,道长?!”
“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啊!”
见庄玄机离去,马陆体内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瞳孔中映出的只有无尽的恐惧与惊恐。
汗水如细雨般密布在他的额头,他转过头,色厉内荏的对鲁达两人说道,
“我乃朝廷命官,从五品官员,除非秦凤路刑狱监察亲审,谁敢动我?”
说着,马陆恶狠狠的盯着纪昕,
“即便你乃一州城隍,若敢害我,大宋气运一压,你也得丢去城隍之位!”
纪昕沉默了下。
马陆所言不错,他顶多只能勾去马陆魂魄,判其阴寿,然后托梦给阳间的官员,判其阳刑。
一旦越界,甚至有身死道消的下场!
马陆又看向鲁达,言语陡然软弱起来,
“鲁都监,何至于此呐……我等走到今日地位都不容易,为了区区泥腿子的性命,不值得葬送你的前程!
误会,一切都是误会啊!
你也知晓,先斩后奏贸然残害朝廷命官的后果,即便有种将军庇护你,你也必定入狱,免不了刺配流放……”
马陆快速说道:“不如把我押送入监,上面的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如何?”
纪昕闻言,也忍不住看向鲁达,劝说道,
“今日杀他,后果太严重。”
刺杀朝廷命官,会严重刺激到大宋官府敏感的神经。
可以想到,一旦此事传出去,无论是马陆的政敌、还是政党,恐怕都会抱团团结起来,对鲁达发难。
无他,这匹夫一怒血溅十步的举动,已经撼动了一个巨大的政治利益集团。
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不论王法,不服人伦朝纲,国以何制人?
然而,
鲁达静默不语,只是足下一点,便踏碎了青石地板,一对放火眼怒睁,两束湛湛精光大放,刺穿黑幕。
撩衣进步举霜影,扢扠一声棍滚来!
五指捏合,似擎不周山柱,雪花镔铁棍已经轰击而下!
这一棍击出,似有风雷交加,又如不周倾塌,大片的疾风随之漫卷而至,刮得人脸如针扎!!
而鲁达的那股杀意,更是毫不掩饰。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今日,你必死!!
没人挡得住!
这马陆年轻时候,或许也是百人敌、乃至千人敌的武者。
毕竟大宋崇尚文武双全,能位列高官的,基本都有不俗的武艺在身。
但马陆沉迷酒色财气多年,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实力远不复当初。
而且……即便马陆武艺尚存又如何?
也只是一棍的问题罢了!
“不!!”
马陆看得是睚眦欲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将他吞噬进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之中。
下一刻。
马陆似乎丧失了感知和视野,只觉自己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他似乎已经看到一棍压来,自己头颅爆裂,全身喷血,形销骨碎的场景。
“这就是死亡么……”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非涌来,马陆有些迷茫。
“嗯?!”
鲁达惊疑一声,此棍含怒而下,按理说早该把马陆砸成一滩肉泥,但他只觉一股柔软的力道反震而来。
只见得马陆身上的精致官袍中,飞出一片浊阴光幕,挡下这一击,只打出当当当的连响来。
马陆愣了下,继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喜极而泣,
“是袁大人!”
他为袁知府效力多年,虽然清晰知晓,袁知府背后定然有仙家背景。
但此刻发现,自己居然也受其庇护,自然也忍不住感恩戴德,临表涕零!
‘咯咯咯——’
突兀一阵鸡鸣。
天地间灵机卷动,阴阳逆转,隐隐可见天际一条白线横亘而出。
纪昕见此,叹了口气:“没时间了。”
话落,本还死寂的马氏府邸中,骤然恢复了喧闹。
无数火把亮起,从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在后院!”
“马大人不能死!”
“手下留情——”
然而鲁达对此视若罔闻,双臂下沉,手中镔铁棍便又砸在那官袍之上。
来往盘旋,如恶神厮杀。
雪花镔铁棍每一记打出去,都将屋梁震得颤裂发响。
反观那浊阴光幕,光芒却越发黯淡,发出道道悲鸣。
就在这时。
嗖!
嗖!
嗖!!
马府外,骤然传来弩箭攒射的声音。
只听得人声扰攘,有人惊慌喊道‘西夏军,西夏军进城了!!’‘快,拦住,拦住他们!’
火光映天,浓烟滚滚,烧杀声不绝于耳。
庭院的门被轰然推开,便见得火光中,一名名赤足,身披札甲,长及膝上的西夏军,联袂而至。
脸有刺青,两腮外鼓,深目高鼻,耳垂重环,脚穿钩鞋,一副异邦长相。
纪昕见状,愣了下,惊愕道,
“怎么可能?大宋气运,居然低迷到被西夏军夜闯州城,而毫无察觉的地步了?!”
咔嚓!
庭院内。
骤然一道清脆破响,却是那浊阴光幕终于消散。
马陆见状,面色大变。
嗖!
也就是浊阴光幕破碎的刹那间,低沉而有力的嗡鸣响起,大片罡风与气流卷积而来。
只见一道箭矢,在夜色下如同毒蛇,闪烁着寒光,划破长空,以极为刁钻的角度,从镔铁棍下而来。
后发先至,恰中马陆眉心。
轰隆!!
马陆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应声倒地,眉心中露出一个血洞来。
箭矢余势不绝,深深钉在墙上数尺,发出铮铮之声。
一名西夏军从墙头跃下,手持弓箭,闯入庭院,目光如狼似虎,稍稍分辨院内情况后,朝着鲁达这边大步而来。
他似乎认识鲁达,对鲁达露出一对白皙整洁的门牙,憨厚的笑笑。
然后拔出弯刀,手起刀落,快速将马陆斩成数截,又细细剁成肉沫。
“这……”
鲁达见此,眼露精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眼前这些人,不是西夏军!
是老种将军的‘青涧羌兵’!
种家早在近百年前,就随着种世衡的明升暗贬,全家迁至秦凤路边疆。
种世衡修建青涧城,抵御西夏军的同时,还拉拢羌人,感化归顺,训为羌兵。
而羌人由于地处大宋、西夏交接地,不少人都带有西夏血统,长相异邦。
种世衡死后,这支青涧羌兵却留给了后辈,且渐渐被故意雪藏,很少露面,鲁达还是曾为老种将军的心腹,才得知这支异邦军的存在。
鲁达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当日去找小种将军,小种将军为何一言不发,只说四字‘除恶务尽’了!
恐怕他早就有朝官府发难,大刀阔斧,诛杀首恶的念头了!
早早便朝自己父亲借兵,暗中运送这支青涧羌兵回渭!
这才胸有成竹,顺水推舟,放手鲁达去做。
将马陆剁成臊子,这西夏军手持弯刀,被鲜血溅射的狰狞脸庞,看向鲁达,笑道,
“老种将军托我向鲁大人转告一句话:不愧曾是我手下的军,不孬!”
说罢,此人满脸笑意,反手横刀,划过自己脖颈,鲜血迸射数丈之高。
那柄染血弯刀,恰好落于鲁达脚边。
热血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