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披着狐裘大氅,本在保安堂中看诊。
忽然听得屋外,传来喧闹急促的叫喊声。
“天杀的安济坊!!我的娘啊,我不该背你去那!!”
“呜呜呜,儿啊,儿啊你在哪儿?”
“快快快,茶马互市有几个还未认领的孩童,看看是不是你们家的!”
“好多妖,好多怪物!!是鲁大人救了我们!可是……我还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啊!!”
白素贞快速走出保安堂,便见街上百姓,纷纷流露悲怆痛苦相。
有儿子死了、媳妇死了、孙子也死了的老婆子,满脸麻木的守着三卷竹席,里面裹着她一家人的尸体。
她身下还垫着一张,那是她留给自己的。
她似乎没有悲恸,只是有些奇怪,奇怪自己的命长,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死。
有正在院门口拧绳车子的,拧出来的麻绳自给自足,还能拿出去卖钱。
婆娘盘腿而坐,一手摇车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车轮转得飞快,就如同她头上的白发。
男人有劲,则在屋里合绳,十股八股单绳拉直,手上的茧子磨破了流出血来,却恍然未觉。
他们的孩子药石无医,前些日子送去了安济坊,此时夫妻俩正满头苦干,给孩子赚取香火钱。
此刻听到街上的消息,夫妻俩立刻放下拧车和麻绳,匆匆去了茶马互市。
去的时候,是两个人。
回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
只是手里多了二两银子。
这是鲁达下令,镇戎军剿灭安济坊后,搜刮出的脏款,再卖了些妖魔血肉,这才汇集的抚恤金。
夫妻俩将银子拿去还钱,还保安堂的诊金、还赊欠的米钱……
然后回了门,锁好门窗,喂了鸡鸭,这才拿出那刚拧好的麻绳……
有人哭,有人愁,有人为瓜分得一口妖精肉身强体壮,似乎一扫瘟疫,正在喜极而泣……
白素贞宛若一朵飘零的白莲,默默沉浮于街头闹市之中,从一个个黎民百姓面前经过……
忽然,她的眼角掠过一滴眼泪。
晶莹剔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的心,不知为何,有些痛?
这是一种,数百年未曾再次出现在她身上的情绪。
自从悟道化形,拜入骊山老母门下后,她只是为修行所恼、为何时才能报答恩公所愁、为小青古灵精怪各种闯祸所怒。
却再无心软,这等会拖累她的境界、影响她的判断的情绪。
但不知为何,她看到这苍生悲痛相,一股前所未有的怜悯,袭上心头。
“我不愿看到他们疾苦……”
一个念头,浮现白素贞的心头。
也就是此念升起间,一股玄妙力量骤然浮现于白素贞的金丹之中,并且自然而然交汇于一处,犹如点亮了一簇火光。
虽然细若微光,却似乎有无尽光亮,从她的金丹、从她的躯壳发散出去,成了八窍之外的……第九窍。
这一刻,她似乎真的成了……
九窍八孔的,人。
“吼吼吼!!!”
这一刻,白素贞将所谓的和光同尘、游历凡间抛之脑后,只见得她腾身一跃,还在半空,便化作一条百丈白蟒。
白色鳞片伴随着呼吸开合起落,雪花化作云雾,托起她的身躯,在风云间蜿蜒盘行,直上高空。
那一阵阵如同龙吟的叫声,更是刹那间响彻整个渭州城。
“龙?那是龙?!”
“不不,没有鹿角……是蟒,大蟒!!”
“妖怪,妖怪来了!!”
地面,无数百姓奔走呼号,指着天空那头看似只有一卷匹练长短的白蛇,或惊或恐。
只见白蛇搅动风雨,滚滚法力倾泻而出,无尽白光从她体内传出。
众人惊愕的发现,天际厚厚的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背后碧蓝如洗的天空。
暖暖金阳突兀洒下,却又有一场淅淅沥沥的甘霖小雨同时而来。
白素贞,要为全城百姓,推云见日,下一场甘霖灵雨!
雨滴落在百姓脸上,如同母亲的温度,瞬间便渗透入体内。
落在地上,顿时枯木逢春,路边茵草探出头来。
落在房梁、屋脊上,也悄然渗透进木梁之中,淡淡温暖,笼罩整座屋舍。
那些心生死意,识神猖狂翻滚,压盖本我元神的众人,只见得缕缕黑烟从眉心中逸散而出。
眼底的浑浊,骤然变得清明许多。
此刻忍不住走到外面,愣愣的看着头顶,天穹上那尊白蛇。
“神仙,神仙显灵了!”
“不是妖……是白蛇仙!”
“是仙人呐……”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淳朴且务实的。
不养闲神,不拜无用之神。
但却也会牢牢记住谁对他们好,谁为他们办实事。
此刻随着这场暖阳甘霖落下,不少瘟疫缠身,行将枯朽的重病患者,突然多了几分力气,变为中病。
病入膏肓,已有死相的,则身体陡然一清,只是稍稍咳嗽虚弱,行动间如常人。
而那些感染蛊疫但未发作的,只觉得神清气爽,有百病不侵之感,暂时将蛊疫压下。
这一刻,渭城百姓们,哪怕千百年后,也不会忘记今日,头顶上那划破雪日乌云,在昏暗中降下甘霖的白蛇。
这场暖阳甘霖,来得快,去得也快。
前前后后,只维持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那白蛇似乎耗尽了体力,骤然从云头坠落,白云在身后拉长成团团锦簇。
白蛇下坠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但白蛇却毫无挣扎的迹象,只是身体散发微光,百丈蛇躯渐渐缩小、化作人形。
啾~~
忽而一声鹤鸣传来,便见一只白鹤冲天而起,将脚下城市当做一方剪影。
白鹤上,似乎还站着一猎猎身影。
只是过于遥远,地上众人看不真切。
“娘子……”
鲁达目露担忧之色,伸手抱住白素贞,入手香玉满怀。
白素贞整个人都打湿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长衫勾勒出纤细的身姿。
她虚弱得有些睁不开眼,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费劲睁开眼,看到鲁达后,苍白的脸蛋上浮现一丝释然的笑意,然后彻底放松,昏死过去。
啾~~
白鹤展翅,卷来了晚风,又撞入云雾之中。
很快便隐没于天穹深处,消失不见。
……
三日后。
渭州外城,西门。
街上人头攒动,挑担推车。
街头巷陌到处都是耍拳弄棒、卖膏药、摆地摊的;烟花酒楼上,弹琴卖唱的倌人轻摇扶柳,探出上半身来。
马车、驴车、行人更是络绎不绝,穿梭于宽阔的街道间,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生机勃勃。
较之三日前死气沉沉的渭州城,完全是两种世界。
许多人家现在家中都供奉着白蛇仙,更有‘不兴吃蛇肉’的传统,突兀兴起。
“相公,这两件额外的青锦袄你也拿上,你是个急性子,一旦搏斗起来就收不住手,有备无患。”
“还有这些,唔,胡饼、蜡烛、笋脯、茶叶、干粮……夜壶也拿上吧,外头的茶楼酒肆不干净,用自己的放心。”
“我这还有几个香囊,你随身一个,马鞍上系一个,这位狗先生一个,有芳香开窍、除秽杀虫之效。”
看着面前喋喋不休,各种大包小包都往马匹驮包里装的白素贞,鲁达不由得苦笑道,
“娘子,洒家有钱,一路采买即可,何需如此麻烦?”
白素贞笑了一笑,垂下眉,努力翘起脚,用瓷白胜雪的小手温柔的给鲁达整理衣襟,声音轻轻柔柔的说道,
“相公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才是。”
“娘子,你现在真的……好像一个人。”
鲁达看着面前白素贞,认真说道。
三日前那场人前显圣,为满城百姓降下甘霖。
对白素贞负担极大,哪怕以白素贞的修为,也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方才苏醒。
但醒来后,白素贞似乎变成了一个人。
之前,鲁达运转法力灌入眼中,或者阴神出窍查看鲁宅,还是能比较清晰的察觉到,白素贞那股磅礴浩瀚,宛若夜幕下一道火炬般耀眼的妖气,直上了云霄。
可现在,哪怕鲁达近在咫尺,‘贴身检查’白素贞,也察觉不出半点端倪。
不似修士,不似妖精,只似个人。
鲁达隐约明白了什么。
白素贞,似乎在自己的‘道’中,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剿灭安济坊、将内库烧为锦绣灰、诛杀马陆,证得个道心澄净,念头通达。
白素贞悬壶济世,不惜耗费百年道行,也要拔除世人苦痛,践行明悟自己之道。
道侣共求道,同赴好醍醐。
鲁达由衷的为白素贞感到高兴。
只是……
“娘子,你确定不跟洒家同去泾州?这一路也可游山玩水,做个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鲁达忍不住问道。
白素贞失笑摇头,向前一步,整个人埋入鲁达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眷恋的在鲁达怀中拱了拱,这才松开,后退数步。
白素贞道:“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相公你有你重要的事做,奴家只愿在保安堂中,等你归来。”
鲁达点头,不再多说。
此去泾州,一来是寻觅龙珠,彻底解决蛊疫;二来也是种师中示意,让他出去躲躲风头,免得成天在渭州城中晃悠,惹得某些人气急败坏、狗急跳墙。
种师中已经替鲁达打点好了一切,包括伪装身份的文书、远游的必备出行凭证‘公验’,还跟泾州保定郡的安抚使打过招呼。
鲁达牵着马,身边还跟着一条细犬,向白素贞辞别。
一个朝城门而去,一个转身赶往桂花街,似乎并无多少离别的话要讲。
但似乎所有的话,都说进对方心底。
“额,那啥狗子,洒家都是忘记问你的姓名了。”
“回鲁大人,承蒙道上诸位好汉看得起,都叫我黑君子。”
“这……好名字。黑君子此行,也去泾州?”
“奉犬台宫之命,前往泾州保定郡,训练一批刚出生的小狗崽,用作猎犬之用。”
“犬台宫?我记得黑君子你不就是渭州犬台宫的狗监,是最大的官员了,是你自己想去吧?!”
黑君子本翘着尾巴,昂首挺胸,迈着又长又细的狗腿走在鲁达身边。
此刻被鲁达无情戳穿自己心中小九九,它不由得停下脚步,尾巴也耷笼下来。
黑君子沉默了下,忍不住又问道,
“鲁大人,我很钟意你,你家确定不缺狗吗?”
鲁达闻言,一时间哭笑不得。
原来这黑君子,打的是这个主意。
一人、一马、一狗,就这样慢悠悠走出城门。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路上也无多少积雪。
只见得城外的官道、远处的群山,一切都是无比清晰。
天空披上了一袭柔和的灰蓝绸缎,白云层层叠叠,一直蔓延至天空尽头。
鲁达没有犹豫,迈步而去。
而在鲁达身后,十多具‘西夏军’的尸体悬于城门上,随风轻轻摇动。
鲁达没有回头。
他知道,等他再次回到渭州,便是真正踏尽公卿骨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