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此次离渭,相较于上次押送粮草队伍去岷山,时间要充裕些,目标也要散漫些。
论最近、最容易获得的那颗龙丹,非得是那位兴风作浪,想化蛟成龙的云中君不可。
实力最低,理由也最充沛。
毕竟闹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哪有轻轻松松被禁足在水府就能了事的?
非得扒皮抽筋不可。
但关于这位云中君,禁足在哪处水府、又该如何前去,真遇到这位云中君,又该怎样让他‘心甘情愿’献出龙丹,也是个问题。
需得一路打听,朝地祇山神问路不可。
所以鲁达倒是有闲心,留意起这越走越宽阔的官道和四周景色。
结果发现,渭州的景色,实在是乏善可陈。
本来大宋官府,会在官道两侧栽种大量榆柳或者杂木,阔绰一点的,便会种植杉,松,冬青等常青树。
主要是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且还能指引路人,分辨是官道还是小径。
每到春季,一眼望去就若青绿长廊,多的是文人逸士在此流连忘返。
但渭州附近的官道‘行道树’,久无人维护了,要么是枝丫狂舞如同妖魔,挡住了小半个官道,要么则是被附近的乡民砍伐,拿去烧柴成炭或者贩卖了。
尤其是现在,鲁达一眼望去,路边的庄稼地长满了荒草,结得饱满的籽不是什么庄稼、农作物,而是苘麻等野草。
“我说……你不会累吗?”
许是有鲁达挡煞的缘故,何佩君没了忌讳,此刻颇为自在的朝鲁达问道。
“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前脚刚踏平了安济坊,杀了狗官,后脚就马不停蹄赶赴泾州……你不会累吗?”
“不累。洒家反正越发精神,越发明白某些道理。”
“好吧,看来你真是个天生的杀胚,我说这些话,倒是自作多情了……”
何佩君正说着,没料到鲁达猛地回头,目光淡淡的看她。
准确说,是看她紧紧勒住缰绳发白的手。
“你不会骑马?”
“不会——会!会一点,马上就会了。”
鲁达点点头,转过头。
“那就好,要是不会骑马,拖累了洒家行程,会很麻烦……”
“啊?你这人太坏了!”
两人不时交谈的声音缓缓传远,白素贞临别赠送的香囊散发着幽香,香气都碾进了泥里。
黑君子最开始还能恪守君子之道,谨慎笃行,喜怒不言于表,一直默默听着两人交谈,当个哨卫。
但随着渐入群山之中,四周又多了些虽然废弃,但瓜藤像绳一般纵横的瓜地。
不时有什么田鼠、山鸡、蛤蟆之流出没田中。
它终究还是没忍住,不时追逐咬住一只山鸡,或者刨土把蛤蟆掩埋。
成了一只夕阳下的追风犬。
但对田鼠它没多大兴趣,主要是吃伤了。
但不管怎么追风,黑君子总不会离鲁达太远,更不时立在高处,朝四周警戒,恪尽职责。
走了大半日,天已擦黑。
鲁达两人决定找地方休息,明日再走。
倒不是怕走夜路,而是怕走夜路吓到别人。
只是前后十余里,一无住宿,二无驿站,连一座凉亭都无。
只有此起彼伏的蛤蟆叫声,越发多了起来。
之所以是蛤蟆,而非青蛙,而是黑君子一路上乐此不疲的刨坑埋蛤蟆,到了这里,埋得就更欢快了。
鲁达找了处傍山的荒地,一棍子扫去,将杂草割了个干净。
取出马匹驮包中的毛毯,铺在地上。
何佩君则去捡了些木柴,点起篝火,学着人一样,取出小锅烧水。
这火其实也不是为两人点的,而是为了路过的行人点的。
否则这冰天雪地中,偶然瞥见路边荒地中,或躺或坐两个人影,即不生火、也不说话,实在是渗人得慌,有损胆气。
在野外,对常人来说,胆气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喏,吃肉干。”
鲁达递给何佩君一条晾晒得暗红发亮的肉干。
这是白素贞亲手做的,要先去除新鲜肉块中影响口感的皮膜,反复捶打,然后平铺在苇荻篾上,撒上盐、姜等调味料,最后,小火烘干肉块中的水分。
论滋味、论口感,远比什么糗饵粉飺好得多。
“是那只老狐狸的肉吗?”
“是。你要吃么?”
“吃。”
“你不会介意么?”
“为什么要介意?它乃狐种,又非我的同类,而且我是貉,杂食,什么都吃的。”
“香吗?”
“香!”
饭罢,两人相继睡下。
鲁达取出白素贞准备的被垫,甚至还舒舒服服的用裘毛当做枕头。
何佩君就像只小兽,蜷缩抱着自己,躲在背风处。
两匹驮马则在慢悠悠的吃草,偶尔站着打盹。
唯有黑君子,一直守夜,只是毕竟白日追了一肚子风,慢慢的也犯困了,狗头一点一点着,强撑睡意。
偶尔还懂事的来添些柴火。
“那啥……”
何佩君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说,那些荒地为什么没人种呢?村庄里有壮丁,也有劳动力,也吃得苦勤勤勉勉,可是他们分明都快饿死了,却不去种地。”
鲁达缓缓睁开眼,沉默了下,思绪翻飞,本想扯一段长篇大论,针砭时势、政治。
但到了嘴边,只成了,
“种地……太慢了。”
大宋吏治清明,国运昌盛时,尚且还有官府带头,甚至专门增设劝农使,负责劝课农桑,因地制宜,开垦荒地,大幅度提升生产力。
但到了现在的光景,土地兼并加剧,赋税越来越重,一茬刚过又是一茬,绿林好汉来了一波又是一波。
灾民变流民,流民变流寇,在册人口减少。
谁还安心种田,生产效率太低了!
要么学会屠龙刀,货与帝王家,要么占山为王、聚水为泊,当个山大王。
再不济,也不如进山打猎、采药,随便一件貂皮便价值数两银子……谁还苦哈哈的种田?
礼崩乐坏,是从上至下的全面崩坏。
何佩君似乎懂了,也似乎没懂。
没懂也不好意思继续开口追问,会显得自己很蠢。
她翻了个身,抬头便是满天星辰,很快就睡着了。
星河耿耿漏绵绵,月暗火微欲曙天。
何佩君倒是睡着了。
鲁达却一夜都没睡着。
失眠了。
脑海中,却一直浮现何佩君的那个问题。
“都快饿死了,为什么不种田呢……”
……
翌日,漫山鸟鸣唤醒了何佩君。
她睡眼朦胧的起身,抖落吹卷到身上的积雪后,这才发现鲁达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盘坐于田埂上默默修行。
黑君子守着未熄的篝火,看到何佩君起身,一本正经的说道,
“在下抓了三只野兔,鲁大人烤的,给你留了一只,还请享用。”
而在黑君子屁股下面,还坐着几只大蛤蟆,正发出沉闷的‘孤寡孤寡’声。
黑君子喜欢上了抓蛤蟆。
何佩君突然感受到一股受人照顾的体验,有些手足无措,有些惊喜,也有些害怕自己成为累赘的惶恐。
她不由得吃完早饭后,主动收拾起原地,熄灭篝火、清洗剔骨刀、把装着调料的瓶瓶罐罐擦拭干净、掩埋垃圾……
鲁达修持完毕,缓缓起身,看了她一眼,解绳启程。
何佩君急匆匆赶上,走在鲁达身后,显得安静而乖巧。
此时山雾缭绕,一行人在晨光中穿过如梦似幻的薄雾,好似不是走在地面,而是走在山上。
路上有偶尔前往渭州卖货的走商,驴马上都系着铃铛,在山雾中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传了好远。
他们与鲁达擦肩而过,除了稍稍有些惊讶鲁达那魁梧壮硕的体格后,更多的注意力,反而是凝聚在黑君子上。
身姿矫健、细长有神的黑君子,无论是颜值,还是追踪打猎的本领,一看就知这是条好狗。
有胆大的年轻人,甚至忍不住逗弄,‘嘬嘬嘬’几句。
但也很快会受到长辈的斥责,然后用略带歉意的目光看向鲁达,拱手示意。
没有人认出鲁达,但这也很正常。
车马慢、信息慢,修者的世界,尚可通过符篆法术,千里传音。
而凡俗的世界,一则信息的蔓延,往往需要耗费数年时间。
而数年时间过去……兴许已经换了朝代了。
或许鲁达的事迹已经传至很远的地方,但关于他的长相、体态特征,甚至会在添油加醋中逐渐模糊夸大起来。
什么三头六臂、身高三丈、青面獠牙……
想推崇一个人,首先便要神化一个人。
闷头赶路的时间,过得单调却不枯燥。
鲁达大多时间,都在沉心修炼,只是在有分岔路的时候,稍稍扯动缰绳带路。
何佩君是只上界的妖,此刻看了满眼的人间风光,小脸正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君子还是勤勤恳恳的放哨,不时追风。
似乎在它眼中,追风、玩耍蛤蟆,是一件永远不会腻歪的事情。
很快,在天色即暗的时候。
猛地听到前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入黑君子耳中。
黑君子:“鲁大人,前面有个小市井,唔,还有个邸店!”
一行人复行数百步,却见得这是个规模不大,只有七八百人的市井,看名字,叫什么‘下邽镇’。
镇中间,有一间开辟着庄园,门前屋后停靠着大量走商货物的邸店。
邸店就是结合了仓库、旅舍、商店多种性质的处所,在宋时很常见,往来行商也习惯在这里交易些物资,降低负重、缩短资金流转的时间。
整个镇子,都是围绕这个‘邸店’而形成。
那邸店的酒菜很香,而且很舍得使油,是一种混杂着芝麻油、菜籽油的独特香气,
哪怕隔着百丈距离,依旧清晰的飘入众人鼻中。
本来看时间,应该再多赶一会儿路的。
但此刻鲁达摸了摸都快淡出鸟的五脏庙,脸上一喜,
“干鸟么!洒家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赶路赶得洒家劳神劳心,饿得干瘪,此刻合该洒家饱饱吃顿酒肉!”
“走走走,吃酒去!”
……
邸店内。
灯火通明,偌大的大堂足足摆着三十余张桌子,后面更是一联排的院子、屋舍。
大堂中,人影幢幢,只剩下几张空桌子。
吆五喝六,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人正在喝酒议论着,
“哥几个可听说过,渭州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人千军,鲁都监怒闯安济坊;雪夜火雷,西夏军奇袭渭州城;白蛇飞天,病氛尽扫涤污秽’之事?”
“废话!这么大的事,谁不知晓?我二舅家的曾孙子的邻居,就是渭州城本地的,可是亲眼看见!”
“唉,国将不稳啊,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还好有鲁大人力挽狂澜,否则那些妖魔,指不定还要吃多少人!”
“可不是,本来这一路上之前经常闹鬼,什么专偷衣服的黑熊精、嗜食粪秽爱舐路人谷道的尸罗蛮……现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个醉汉似乎想起来什么,转头对柜台后一位女子说道,
“对了,老板娘,其他妖怪什么的都跑了,怎么你这店里阁楼上,那只每日索取好酒好菜伺候的邪祟,怎么不跑?”
老板娘闻言,无奈道,
“兴许是我这邸店离渭州太远,鲁大人的名头不好使吧。不过还好,它也就讨个吃喝,从不害人……看哪天有路过的道长高僧,能把它收了去吧!”
这邸店几个月前,一直闲置的阁楼中突然传出人声,言及‘我当移家此楼,假尔床桌一用,其余东西统统还汝’。
说罢,就将箱子杂物等从窗户里甩了出来。
然后阁楼中,又有人敲盘而唱曰:“主人翁!主人翁!千里客来,酒无一钟?”
老板娘无奈,只能摆着酒宴,放在阁楼下。
然后桌子凭空飘入阁楼中。食毕,桌子又从阁楼中掷下。
此后,那邪祟倒是每日索取酒菜,却两相安好,亦不作恶。
“哈哈哈——”
那醉汉闻言,忍不住开着玩笑,
“不怕,我听说那位鲁大人,早些年还干贩卖祖传宝刀驱邪的生意,虽然现在不曾继续营生了,但你托人去渭州城打听,说不定也能买回一把曾经的宝刀……”
老板娘面露惊喜之色:“好好好。”
“噗呲!!”
突然,一道略带讥讽的嗤笑声,兀的从邻桌传来,
“鲁达?此人道行不深,名气倒挺大的……他修行的功法唤作《三阴札青种魔吐纳法》,尔等凡夫俗子或许不知,但此法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我早就不学了!”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有人忍不住询问此人来历。
此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头发浅浅,看模样,似乎是个游方的道士。
此人自得一笑,
“我是谁?鲁达当面,都得叫我一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