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何人不死,道哪个长生?
古之先民,如白石生之流,以煮白石为食,不修飞升之术只求长生不老,不失人间快乐。
可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往阴曹地府走上一遭。
渐渐地,修士发现原来长生是如此之难,便改变目的,转而希翼得道升仙。
战国时的‘方仙道’,祈求依托鬼神,而成自身;汉时的‘巫鬼道’,驱鬼治病,以符水禁咒增长自身道行;魏晋的‘服饵道’,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以还丹金液为大要……
到如今,得道升仙之法,仍在演变、仍在求索之中。
可又有几个修士,真得了长生不朽?
此刻听到赖老翁这不切实际的要求,鲁达忍不住笑出声,
“打甚鸟紧的长生!洒家都不知道自个何时曝尸,哪能授你长生?!”
赖老翁闻言,脸上笑容变得有些不自在,甚至若是看得仔细,还能看到赖老翁体内,浓郁的死气翻涌聚集,又带有淡淡癫狂和绝望。
其人将死,不哀则狂!
赖老翁转而解释道,
“实不相瞒,老翁我两百年前,在渭州城的神仙井居住,以金银武器考验人心,便是存了跟人类缔结善缘,走香火大道,得城隍及朝廷封正,求个死后阴神不灭,成为香火神的路子。”
“可惜,功亏一篑,如今重续,也来之不及。”
鲁达闻弦而知意,顿时知晓这老蛤蟆打的算盘了。
恐怕是看中了自家娘子,白素贞的势力,想借白素贞或者骊山道统之力,谋取延寿之法。
鲁达家中仙妻的消息,如今恐怕早就传遍了渭州修行界。
但凡有跟脚、有道行的,都知晓白素贞的存在。
赖老翁打上这个主意,但也并不奇怪。
至于他为何不重续香火之道,也很好理解。
香火之道,讲究个集腋成裘,保佑一方,很难短时间内见效。
他等不起了。
见鲁达还在犹豫,赖老翁猛地站起,朝鲁达长长作揖行礼,
“还请鲁都监救我,他日有成,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鲁达没有说话,目露思索之色。
他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刚好需要有妖,帮他去做。
主墓室中,一时间陷入死寂。
岩壁上凝聚的水珠,划破近十丈的距离,随着啪嗒一声,撞碎在地板之上,渗透出丝丝缕缕令人背脊发寒的冷意。
还隐隐约约听得见外面,传来的乒乒乓乓打灰的声音。
赖宝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家老祖,随着赖老翁接近死期,渐渐地,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乖戾。
这主墓室,若无它的命令,任何蛤蟆精敢贸然闯入,都会受到他的责罚。
它没日没夜的躺在自己的棺椁之中,谁也不知道它到底在想什么。
老祖宗快死了。
可也快疯了。
赖宝心底有些悲伤。
可同样也有些害怕……
他熟练的默默躺在地上,努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为不再触怒老祖宗,同时也可继续守护老祖宗……
“不知老翁你,寿元还有多长?”
鲁达突然开口问道。
赖老翁闻言,虽有些奇怪鲁达为何询问此事,迟疑了下,还是老实回道,
“大抵还能苟活七八年,前五年,尚且道行留驻,行动自如,不算太糟。后两三年,体垢目浊、法力流逝,浑浑噩噩,只能等死。”
七八年?
如今是大观四年末,七年后,已是政和七年,宋徽宗立定王桓为皇太子、高俅官拜太尉,距离梁山好汉大聚义都没几年光景……
鲁达默默思索着。
等真到了那个时候,早就天翻地覆,换了人间了!
“七八年?幸好,那也够了。”
鲁达点了点头,起身后,看向主墓室之外,
“不知可否在贵府散步,边走边聊?”
“当然当然!都监请!”
赖老翁愣了下,迅速站起,杵着拐杖,在前方带路。
甬道深深,长明灯摇曳着光亮,一只只蛤蟆在此间忙碌。
效率很高,放在常人需要数月才能打通的一条甬道。
在这群蛤蟆精手下,区区半日已有轮廓。
估摸着,这座大山都快被搬空了!
“老翁以为,你这水府若是让外界凡人来修建,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都监开玩笑了,我这水府虽然不算华贵,论金银财宝远远比不上帝王将相的陵墓。但论规模及隐蔽,可远远超过,就算不提如何进出深潭,光是修建之功,便得耗费万人近百年的心血!”
“那老翁你,靠这些蛤蟆精,修建需要多久?”
“算上所有时间,不出十年。”
鲁达停下脚步,手指摩挲过光滑得犹如砂纸打磨的墙壁,道,
“那老翁以为,两者间,是何差距?”
赖老翁有些迷茫,不知鲁达扯这些东西,跟自己延寿长生有何关系,但还是顺势说道,
“自然一个是肉眼凡胎,肩不能扛;一个乃妖精灵胎,吹沙走石,力达千钧。”
“没错!这是一个……存在妖魔神佛的世界!”
鲁达眼底,兀的掠过熊熊光火,散发灼灼精光,一瞬间,竟让赖老翁觉得有些刺眼,不敢直视。
鲁达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自觉醒宿慧以来,第一次知晓自家娘子乃白蛇所化的激动、欣喜。
当然不是因为,有白蛇奉身,可探究蛇身之美妙……
额,当然,也有部分这个原因。
更多的是,此界自然有妖魔鬼怪、神通法术,那无论社会结构、生产效率都会大不一样!
或许,之前由于人道气运的震慑、神佛仙真对道统修士的限制,各路妖魔鬼怪、修者方士,只能游离在朝廷苍生之外。
不敢牵扯太深。
但到了这个礼崩乐坏,即将大乱的王朝末年。
一切,便有了可能!
鲁达这一路而来,见过一幕幕荒废的农田,无人耕种。
说到底,就是生产力的匮乏!
而如果有了妖魔相助……
圈里养的是猪刚鬣,田里耕的是牛魔王。
钢锹驾妖术,驭起青龙上云端,三山五岳听我令,玉皇下马我上鞍!
铁铲成精能铲千层岭,扁担成妖能挑两座山,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
又有生产力,又有自卫之力。
生产力+暴力=妖魔!
鲁达的目光看过这些忙碌的蛤蟆精,似乎看过千山万水,无数星辰,他抬头对赖老翁说道,
“洒家有一法,或可让你延寿,更可让你成为万妖之祖,五谷之神。只是,一旦失败,必定魂魄两散,真灵湮灭,更被后人唾骂憎恨,你可愿意?”
赖老翁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隐隐被鲁达表现出的气度、言语中蕴含的意味所震撼。
但他本就是将死的蛤蟆,为了延寿,近乎偏执。
哪里顾得什么失败的代价?
于是颤抖着声音,回道,
“老翁愿意,还请鲁都监指点迷津!”
“此法,唤作铜钱之法,驭妖之术!”
“何解?”
鲁达继续朝前面走去,沿途蛤蟆精纷纷退至甬道两侧,让出路来,
“老翁可知,大宋富饶祥和时期,江浙一带的稻田之景?”
“自然知晓,那可真是好看,岭阪上皆禾田,层层而上至顶,名曰梯田。”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是荒田万亩,杂草丛生。”
“那如果此法,可以让一人之力,耕种十亩良田,所种之物,茎高丈余,年年有余呢?”
赖老翁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农人耕种,畜养牲畜,桑麻园艺……如果此法,可让地力保持常年新壮、牲畜无病无疾膘肥肉圆、蚕桑体大丝多,竹木药草之属,茁壮成长呢?”
赖老翁的神情激动得快扭曲起来。
“只需老翁驭使一众蛤蟆精,合纵连横,与一干其余妖魔结盟,达成协议。又取蟾衣为铜钱,当做货币。
人类取此铜钱,可聘请妖魔回家,当做生产工具;妖魔也可取此铜钱,自由选择去哪位才子文人、有潜蛟之象的人家为奴为友。
人类仰仗妖魔之威,妖魔也需人类的灵性为其封正、渡劫……”
鲁达目光深邃的看着赖老翁,语气逐渐变得平淡起来,
“只是,需要冒着人神共愤的风险。”
铜钱之所以值钱,不是它本身的价值。
而是它背后蕴藏的购买力和生产力。
以一枚小小铜钱,撬动整个天下。
才是铜钱大道!
赖老翁忍不住追问道,
“风险也就罢了,小老儿本就没几年可活,反正终是一人死。但此事恐怕需要朝廷官府的允许……”
“无妨,洒家写一封文书,快马加鞭传回渭州城,有种将军背书,无人可挡。”
“好极好极,可寻常百姓惧怕我等妖精,怕是不会轻易合作……”
“无妨,洒家与纪昕城隍交好,想来他会卖洒家一个薄面。由各地地祇社神出面,托梦显灵,做个中间话事者。”
“老翁私以为,此事恐怕要千金市骨,前期找些胆大的、不怕苦的壮丁,做个表率……”
“也无妨,渭州城牢狱之中,多得是死刑犯、刺配流放之人,且取百十人来,抽作壮丁!镇戎军中,另有一只赤眼猪妖,乃上好的种猪,你若需要,可一并取来!”
赖老翁听到这,终于忍不住跪拜在鲁达面前,高呼一声,
“鲁都监,真乃神人也!!老翁但凭驱使,绝无二心,愿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