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骨塔下,呜咽的风雪从倒塌的墙壁中灌入,卷起满地尸首的血腥气。
血珠儿迅速冻僵,化作冰碴子挂在内脏上。
当然,三妖之中,也就那独脚五郎是个野味,有血肉之身。
那灯花婆婆和高天大将军,都是‘精怪’一流,并无躯体。
灯花婆婆的真身,是一盏玉梅灯。
高天大将军,则是……
“嗯?博投?”鲁达惊疑一声。
博投,即骰子。
便见碎石砖瓦中,安静的滚落着一只生有六面,泛着黄白相间颜色的骰子,应当是白陶质地,跟市井街巷中那些茶馆中的骰子,一般无二。
只是年份更久远些。
鲁达表情有些错愕,连骰子都能成精了,那牌九、厕筹、马桶这些玩意儿,不会也会成妖怪吧?
那它们怎么报恩?画面有点违和,鲁达不忍多想。
而且这高天大将军,似乎还未彻底挖掘出真身潜能,化形之后,仅有四面,还少了两张脸。
而这,或许便是它的缺陷,也是劫难。
有道是‘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世上精怪灵物众多,却无外乎于飞禽走兽、苍松古柏、孤魂野鬼……
而且随着朝代变迭,时间流逝,这数万年悠悠岁月下来,能活到今天的老妖怪,数量恐怕不少。
只是有的一心向道,与人为善,戒了血食,混迹于人间之中,逍遥于深山关外,常人不察。
有的则远离红尘,甚至归隐在海外诸岛、天外天、地下地,主打一个只要我不沾染因果,就不会因果报应缠身。
也有的早早上了岸,走上了妖生捷径,成为某某仙人的坐骑、哪家名山大派的护宗灵兽,或者成了器灵、幡主,也勉强算是得了长生法。
至于那些得了些风云气候,便想兴风作浪,甚至捞一把突破的机缘的,要么被雷部正神伏法,化作灰灰,要么则被类似鲁达这样的‘有缘人’,来个降妖除魔。
所以才说,修行不易啊……
鲁达捡起玉梅灯、白陶博投,在掩骨塔上面几层搜刮了一圈,除了发现老鼠屎外和几具被采补榨干,只剩一层皮的尸体外,便毫无所得。
“怪也!这三只妖怪,莫非也是财不过夜的悭吝货?甚么宝贝都不留?”
鲁达正奇怪间,便听到黑君子汪汪个不停,正对着那座神女雕像泥龛处狂吠,还卖力的挖掘着。
见状,鲁达眼前一亮,挽起袖子,扛鼎般推翻了神女像,手脚并用,毫无形象吭叽吭叽的挖土凿地。
尘土飞扬,砂石飞射,土层中渐渐出现一具具枯骨。
滋滋滋……
肉眼可见的阴气喷涌而出,宛若一朵绽放的骨朵,鲁达只是吐出一口气,便将其吹散。
最终,在鲁达的视线中,现出一只有成人臂展长的大蚌。
两侧边缘贝壳如同波浪,通体泛白如同象牙,表面分有数路,每一路上面都是细密的花纹,还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
砗磲?
掩骨塔下面,怎么还有这玩意儿?
鲁达愣了下,但此刻也不宜细看,他能够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檀木香火味传来。
应当是当地的城隍阴司来人了。
毕竟灯花婆婆三只妖怪过境踩了红线,居然还打起了小珈蓝寺的主意,渭州城隍庙,于情于理也该来管束,甚至镇压三只妖魔。
将玉梅灯、白陶博投塞入腰包。
至于那独脚五郎的兵器-门板大刀,鲁达也未浪费,三两下砸碎了当做雪花镔铁棍的零嘴儿,‘吞铁’炼化。
“可惜了,这独脚五郎肉是臭的,猴脑更透着一股酸气,实在难以入口。”
鲁达有些遗憾摇头,扛起砗磲。
砗磲不轻,估摸着有千余斤,但鲁达却举重若轻,大气都不喘,快速和黑君子离去,只是弹指几瞬的功夫,便消失在将明还暗的曦光中。
……
而在鲁达离去不久,半盏茶时间后。
数十尊阴差、草头神,抬轿而来。
前边是一队吹鼓手开路,后面还跟随旗执事,摇着大幡、门纛,立着清道旗,上写‘生人回避’几个大字。
中间轿子上,则是一尊苇子编的纪昕城隍像,外边糊上纸画又涂上金锡,散发着浓浓香火气息。
按渭州的习俗,正月初六、初八,是城隍爷出巡的日子。
渭州城里得开庙会,庙前边张灯结彩、搭台造棚,连唱好几天大戏,走江湖的、卖艺的、十里八乡的,都会在这段时间齐聚渭州,来看这免费的热闹。
初六只是小巡,只是在城隍庙门口转悠一圈,算是预热,不上远处去,出罢即归。
初八,也就是今日,则是大巡。
明面上,会有庙祝等阳人,抬着泥塑的城隍爷,各处巡街。
背地里,便会有阴差草头神,抬着苇子编的城隍爷,借助这万民所向、人道气运加持的良辰吉日。
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线,遵循阴寿簿上的名单,挨个挨个上门执法,清查各路妖邪。
“希望赶得上吧。”
遥遥的,掩骨塔隐约冒出塔尖,沉浮于数里外的山头上。
抬轿队伍中,一身黑甲,灰目瘦颊的车臣判官,眼底掠过一丝焦急,又催促了几句随行的阴差。
“这已经是我等的极限了,庙祝他们必须先出街巡游,汇聚了香火人气,我等才能借势,让城隍爷入驻这苇身中。”
车臣身边,一身红衣,眉目凌厉的柳文判开口说道。
数月过去,这两位文武判官,忙于城隍庙内外事务,还隔三差五被纪昕城隍抽调出去,捉拿妖邪,可谓是眼睛一刻也未眯着,身上充满了腐朽的班味。
当人,尚且可以忙里偷闲,入夜了还能歇息,一天十二个时辰,左右还有两三个时辰休息。
当鬼神,那可真是劳碌命,就别想休息,累了困了,吸一口香火就能精神过来;伤了残了,截一根阴沉木槐木,雕一截身子,揉捏拍打,掐个法诀又能继续上值点卯。
比如今日,前脚有小珈蓝寺一带的土地,火急火燎的禀告掩骨塔剪灭了小珈蓝寺的商队,更是让赖庄亲自前去赎人的消息。
后脚两人便亲自点拨兵马,明火执仗,快马加鞭而来。
为的就是,及时援助小珈蓝寺。
月光稀薄,星辰零落,寒风穿梭过枯枝败叶,发出幽远而凄清的声响。
出行的城隍队伍,宛若踩着高跷般,不时从枝头、荒坟上跃过。
“咦?这么早,就有赶夜路的人了?”
车臣耳根微动,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侧头一看,便见遥遥那座山头,掩骨塔的方向,有一道奇怪的人影出现。
这人影有点怪,天未下雨还戴着斗笠,不辨五官轮廓,从背影依稀分得出是个男子。
肩上还扛着什么东西,轻盈如同猿猴,几个腾挪闪烁,便消失在车臣的视野中。
“附近有许多古墓坟冢,或许是来倒斗的吧。”柳文判毫不在意的说道。
车臣点点头,不再多说。
赶夜路,遇怪人。
这只是小事,甚至只值得车臣等鬼神,看上一眼的功夫。
两人很快便将那怪人抛之脑后。
不久,众人靠近了掩骨塔。
“嗯?不对,出事了!”
随着靠近了掩骨塔,车臣判官敏锐的察觉到一股浓郁的死气和不详。
道韵紊乱,狂暴肆虐,宛若平整的纸张被狠狠揉碎了,哪怕重新摊开,也可察觉到那残留的凌厉和坑洼。
“小心。”
他的身旁柳文判同样表情凝重,满脸的惊疑不定。
此刻,车臣、柳文判两人对视一眼,接过轿杆,扛着苇子编的城隍爷,小心朝掩骨塔而去。
一靠近塔骨塔,两人便看到那惨烈的斗法现场。
塔身直接被砸穿,露出一个大窟窿。
刺鼻的血腥味未散,满地的砖石碎片中,一具似乎是被活生生砸成两截的尸体,散落在地,肠肚郡肝什么的洒了一地。
塔中央,神像被打翻了,头颅滚到一旁,露出一个大洞来。
“筑基后期?是那只独脚五郎?!”
两人齐齐惊呼一声,认出了这具尸体的来历。
什么情况?!
独脚五郎这厮虽然出世时间不长,但喜砍人头,往往藏在小径的分叉路口,过路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头处异处,身子还在直愣愣的继续往前走,甚至还能继续走回家……
可是造了累累杀孽,在十里八乡传下赫赫凶名,有无数离奇的志怪故事到处传播,骇人听闻……
而现在,它居然死了?!
死得好!!
车臣、柳文判两人是又惊又喜。
独脚五郎虽死,但那残存的威压,依旧让人如坠冰窟喘不过气。
“独脚五郎死了,另外两只妖,莫非……”
车臣目光大震,似乎想到了什么,当即在掩骨塔中搜寻一番。
虽未找到灯花婆婆、高天大将军两妖的尸首,但从现场残留的痕迹、火焰熄灭的灰烬中,两人很快推测出方才发生的事。
“气血如海,是武者,还是兼修了神魔锻体法?”
“四道妖气,一炷人烟。其中三道分属灯花婆婆、高天大将军、独脚五郎,剩下一道,稍孱弱些,逗留时间不长,还被刻意吹散了,但似乎有些熟悉?”
“是重兵器!棍棒,还是枪锏?独脚五郎是被一招斩杀的!这劲力、这速度……简直闻所未闻!”
“灯花婆婆两妖也差不多,应该都未坚持几息。”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一炷人烟,除了留下气血之力外,居然少有法力痕迹,是道行不深,还是……未使尽全力,还在藏拙?!”
车臣、柳文判两人立在那大洞前,对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
没由来的,车臣想起了在来时路上,看到的那道奇怪身影。
“是他?”
“可渭州地界,何时又冒出了这等人物?”
而且,不知为何,车臣、柳文判两人想到了一个人。
那位已死的鲁达,鲁都监!
这斗法搏杀的风格,何其相似!
一样的残忍直接,一样的狂暴彪悍!
莫非是有人故意模仿,传承了鲁达的意志,想借助鲁都监的威名行事?
“还是回禀城隍爷吧。”车臣对柳文判说了句。
柳文判点点头,取下了苇编城隍爷双目前的黑布。
神像不可点睛,点睛后也需用黑布缠眼,否则会引来某些神灵的注视。
黑布方落,便有一道怒吼声,如霹雳作响,兀自从苇编城隍爷口中传出,
“大胆妖孽!竟敢在此为非作歹,扰乱人间秩序!吾乃渭州城隍纪昕,今日便让尔等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看法宝……”
“咳咳咳……”
车臣打断了纪昕的话,面无表情的说道,
“城隍爷,灯火婆婆三妖已死,我们来晚一步。”
纪昕:“……”
纪昕沉默了下,但苇编的神像,看不出他半点表情。
只是有点点火星子蓦然出现在苇草边缘,似乎是憋屈得快冒烟了……
柳文判将所见、所想快速告知纪昕。
苇编城隍像,迟迟不曾有回复传来。
直到车臣、柳文判两人面露奇怪之色,正准备开口询问时、
纪昕终于开口了。
“的确……好像他啊。”
话语惆怅,长久叹息。
车臣、柳文判两人没有说话,明白了纪昕的意思。
“既如此,你们回来吧。不管是何人所为,也算是免了我等的麻烦……那位白真人,现在可不能轻易出手,我都害怕她炸了整座渭州城。”
纪昕的语气变得稍稍轻松了些,如释重负。
“是!”
车臣、柳文判两人抱拳,也面露几分喜色,本腐朽的班味一扫而空,居然有种焕然新生的错觉。
终于能下值休息了。
但还不待两人动作,便听得纪昕继续说道,
“掩骨塔乃仁义之所,更埋葬封印着无数冤魂厉鬼,不可让其破败荒芜,还请二位修缮塔身,顺便立一尊城隍像吧……前朝的神女像,早就该挪一挪了……”
车臣、柳文判两人闻言,表情瞬间呆滞!
活儿,怎么就干不完?!
……
鲁达自然也看到了车臣一行巡游队伍,但他本就非藏头露尾性子,不屑故意躲避。
再说了,现在的他气息大变,更暗含‘万象’之意,飘渺不定,若有若无,仿佛太渊,乍沉乍浮。
即便是白素贞,也是在靠近鲁达,甚至鲁达故意控制气血,暴露自己后,才被白素贞认出。
毕竟对于修士来说,用彼此的气息和法力特征,当做认人辨物的标志,可比五官轮廓准确的多。
悄无声息的返回小珈蓝寺,鲁达将砗磲藏在僧舍后山一处隐秘地点,便慢悠悠回到屋里。
解下斗笠,脱了大氅,将腰包塞入床榻下。
鲁达一脚把还想上床跟自己一起睡的黑君子踹出门外,让它滚远些莫要扰自己美梦后,便轰然倒塌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便扯起鼾来。
什么人前显圣,什么新到手的法宝好处,什么打打杀杀,哪有此刻的睡觉重要?
劳劳碌碌为谁忙,不若高斋一夕寐。
睡中仙,仙中睡,人生大抵皆如醉。
此间事了,洒家自当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