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石刻,漫天青光。
雪花镔铁棍冒着灵光,嗡嗡震鸣着。
鲁达眯着眼看着广明,旁边的黑君子抱着一块从佛像中掉出来的胫骨啃。
这胫骨应当是出自某位修行神魔锻体法的僧侣,死后成了半幅金身,被装脏在佛像中,居然血肉不烂、骨头不销,只是干瘪缩水了些。
黑君子啃得是火星四溅,连自己的牙结石都磨掉了。
它一边啃,还一边立着耳朵,听着这边广明、鲁达等人的动静。
“故意引洒家前来?”
“然也。小僧被智深师兄点醒,自然感激不尽。又得知智深师兄也是为佛牙而来,便担心师兄也被装脏所害,故才出手试探。哪知道智深师兄实力过人,道行深厚……便起了借师兄之手,除掉装脏阴鬼的念头。”
鲁达听此,不置可否,只是深深看了广明一眼,道,
“你要死了,你知道吗?”
广明面容平静的点头,
“自然知道。师兄一旦打破这孔雀明王象,获得佛牙,我等阴鬼,自然没有继续苟活的可能。今有四谛法,如实而不知,转轮生死中,终有不能脱。如今有四谛,已觉已晓了,已断生死根,更亦不受有……”
随着《增一阿含经》的经文响起,广明的脸上,蓦然多了些许佛性,居然透出金光来。
然后,他的身影越发模糊,直至化作一缕清风消散,
“贪念起,劫难生。不知五台山文殊院漏风的山门堵住没、智真长老修了一辈子的半山亭子现在还在修缮否、后山那窝松鼠没了小僧庇护,被山鹰叼走否……唉,小僧到最后,竟还未放下执念牵挂。”
叮咚……
一声清脆响声。
一粒菩提佛珠落在地上,滚到鲁达脚边。
“智深师兄,他日你若有缘,路过雁门五台山文殊院,还请将这颗佛珠交予智真长老,就说我死了,销了我的僧籍吧……”
鲁达弯腰,捡起这粒佛珠,入手温润,带着淡淡暖意。
再抬头,原地哪里还有广明的踪影。
唯有一抔月光、一粒浮尘罢了。
雁门五台山文殊院?
鲁达暗念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名。
没有开口应允,只是默默将佛珠揣入腰包里,贴身放好。
轰隆!
棍出如龙,孔雀明王象应声破碎。
只见一道金光从中飞出,尖唳一声,形如一尊金翅大鹏鸟,振翅一飞,就欲朝天外而去。
鲁达朝上一望,只见道韵翻滚,金光激荡,那大鹏鸟的翎羽垂下几乎遮挡住他的视野。
但鲁达不怒反喜,双目灼灼,大笑道,
“回来吧你!”
嗡——
一只雷霆大手印当空浮现,雷光分化交织,五根擎天巨柱就如同一座雷宫一般,四方堂皇,霸道无比,当头将金光笼下!
这大鹏鸟昂头尖唳,毫不畏惧,居然搏击而上。
霎时间,两者碰撞斗法,眨眼间便有十余回合,无边雷火攒射而出,扩散开来,碎石裂金,竟然激射到数里之外,将大片大片密林扫平。
黑君子、知事两人直接被掀飞开来。
黑君子嘴里死死咬着佛骨,四肢如树根,死死抓进岩石之中,一身浅浅的狗毛,被吹得朝后猎猎作响。
或许还真是佛陀显灵了,知事手中的净瓶刚好卡在两根树杈之中,任它砂石打入岩壁数尺之深,罡风刮得草木拔起,居然只是有些擦伤。
这金光十分厉害,居然在鲁达的大手印下,坚持了十余息,这才由于是无根之水,不得法力支撑,败下阵来。
鲁达翻手一看,便见一尊大两指许,淡金色,光彩炳然的佛牙,安静的躺在自己手中。
鲁达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法力居然生出异样,有种欢呼雀跃之情。
《大般涅架经后分》记载:世尊荼毗,以大悲力故,碎金刚体成末舍利,唯留四牙不可沮坏。
一在天帝释处,一在犍陀罗国,一在羯陵伽国,一在阿罗摩邑海龙王宫。
而随着时间流逝,四牙几经辗转,已无确切的消息。
据鲁达所知,熙宁四年有一只佛牙,便被赐给了赵頵嘉王,落入了嘉王宫之手,但随着赵頵身死,那只佛牙便彻底没了踪迹。
有传言说,是被道宗皇帝要了回去。
鲁达不清楚,这佛牙是否真的出自释迦摩尼,是否是四牙之一。
但他隐隐感受到,这只佛牙内部,那暗藏的骇人威压,哪怕只是偶尔惊鸿一瞥,泄露半点,就如波澜不惊海面,乍起红波,竟让人心神摇曳。
鲁达猜测,就算这只佛牙,并非是释迦摩尼的舍利,也定然是出自某种高僧,搞不好还是禅宗高祖,法脉创始人一级的人物。
只是……
鲁达稍稍试探了下。
便无奈发现,这佛牙火烧不毁、水浸不锈,任他用多大的力道、多强的法力去试探,都一动不动,毫无半点神异。
鲁达甚至一拍脑门,来了出滴血认主,结果也无济于事。
似乎刚才那大鹏鸟,只是一场幻觉。
“罢了,此宝与洒家有缘,既然落入洒家之手,早晚知道它的用处。”
鲁达摇了摇头,收好佛牙,帮黑君子把它从土里拔出,又从一处杂草碎石中,找到了力竭昏迷的知事。
咻咻咻——
粉屑落下,木碑立起。
没有塔林,连像样的墓穴都没有。
鲁达在摩崖石刻的原址上,为广明立下一块木牌,当做墓碑。
上写——政和元年为五台山广明高僧修碑
鲁达本想再多些几笔,高度评价、总结一下广明的一生。
毕竟不管怎么说,论迹不论心,这广明生前不论,死后还是颇具佛意禅心,还算做了件好事。
只是,鲁达搜刮肚肠,半天也未憋出一行漂亮骈文出来。
最终,只能在木碑后面,写上一句——不算太坏的鸟人
……
走下摩崖石刻,穿过了松林,已是清晨时分。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
松鼠在林间采果,一夜的功夫,林间青石板的夹缝中已经长出一簇簇青苔,沾着露水。
待得鲁达扛着知事往回走,刚好在农田的田坎上,遇到了那群明火执仗,各个都托着棍棒的僧侣。
连史进等本在田里忙碌的壮丁,都被僧人们请来助拳了。
几名僧人看到鲁达走出,纷纷一惊——黑君子勤勤恳恳的上值点卯,去给砗磲挪挪窝,变换朝向去了。
“知事死了?”
“天杀的!!知事你死的好惨!!”
“那和尚,出了什么事,广明呢?”
知事幽幽转醒,便听到几名和尚在哭丧,当即大骂道,
“老衲还没死,我这是……唔唔,智深大师?”
悄然间,知事对鲁达的称呼,再次改变,脸上多了几分恭敬。
鲁达摇摇头,放下知事,这才朝着众人说道,
“广明不会再回来了,日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众人听了,还有些难以置信。
闹鬼闹了这么久,这就结束了?
不少人目露怀疑之色,但看着鲁达那魁梧的身躯,也不敢出口反驳。
知事哪里敢让这些僧侣再开狂言,免得惹祸上身,当即说道,
“未必还是诓骗尔等?广明的事,到此结束,日后也不准多提。而且日后禅庙里入坐修持,每三日必须下来烧香,懂吗?”
知事也是个人精,隐隐猜到鲁达这等人物,居然还藏身在一群田间农夫之中,必有深意,也不愿声张。
所以快刀斩乱麻的将此事翻篇,又派几个腿脚好的武僧,去官府销案,到赖庄禀告。
只是半日功夫,整个小珈蓝寺,似乎便忘了有广明这号人,甚至都忘了那梦魇般的经历。
“智深大师,我这有桩好事。虽然大师乃是神仙一流的人物,看不上世俗的金银,但也不妨听小僧说说,再拒绝?”
晌午时,知事却偷偷摸摸找到了鲁达。
鲁达随意坐在田边一棵大树下,用斗笠遮住头上细碎的太阳,不远处还有几只野猪精、黑驴在悠闲吃草。
鲁达的心神,从怀中佛牙上收回,目光看向知事,道,
“有何好事?”
知事目光戒备的朝四周打量一番,这才压低了声音,略带讨好的朝鲁达说道,
“赖老庄主,秘密传下令来,要征募一些长相凶狠,肩宽腰壮,面圆身大鼻直口方的大汉,扮作鲁都监,混淆耳目,扰乱外人感知,震慑图谋不轨之人。”
“我见智深大师挺合适的,便留了一个名额,只大师开金口,也无需你做什么,每月便有二十两银子奉上不说,还能去赖老庄主的宝库中,任意挑选一件宝物……甚至还有跟赖老庄主月下论道,同品金丹的机会。”
啊?
要让洒家扮演自己?
这不正是狗掀门帘子——拿嘴对付就行了嘛!
鲁达这才从知事口中知晓,那赖老翁也是个善于扯虎皮拉大旗的角色,上次风雪掩骨塔,灯花婆婆三妖离奇暴毙,被一位神秘人斩杀之事,这赖老翁居然一拍脑瓜子,故意传出风声,说是数月不曾露面的鲁达,鲁都监所为!
不得不说……这赖老翁还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被他猜对了!
“罢了,随你,只要别给洒家惹出祸端就行。”
鲁达漫不经心的挥挥手,便在知事的带领下,取了一身崭新的领皂纱背子,又裹了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还有像什么双股鸦青绦、鹰爪皮干黄靴,都安排得齐齐整整。
还真别说,赖老翁对鲁达平日的穿着打扮,乃至动作习惯、神色表情,乃至口头禅,说话的风格,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甚至订装成书,刊成一本小小的册子。
而且鲁达还看到了另外七八名,同样扮演自己的壮汉,一眼望去,恍惚间,还真是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分身。
“有意思,还真像模像样的……”
鲁达见此,默默感慨。
“只是,少了细犬。”
话音刚落,鲁达便愕然看见,知事和几只蛤蟆精,又牵着十余只跟皮毛油光发亮,头如梭,腰如弓,尾似箭,四个蹄子一盘蒜的细犬,走了进来。
“此乃上等的猎犬,跟鲁都监身边那只细犬,乃同宗同族。尔等挑选一只,培养下感情。”
管事看着包括鲁达在内,所有的人说道。
鲁达目光愕然,只见黑君子也赫然在列。
居然也和自己一样,被拉来伪装‘自己’。
黑君子汪了一声,踩着细碎的脚步,心情愉快的窜到鲁达跟前,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了鲁达手背一下。
模样乖巧,情感浓烈,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
“这下好了,总算可以正大光明跟在鲁大人屁股后面了……”
黑君子默默想着。
……
翌日。
天色方明。
鲁达便带着黑君子,混在入城的队伍中,进了渭州城。
数月不见,在鲁达眼中,渭州城似乎什么都没变,但似乎又变了许多。
鲁达进城,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借着灯会这场盛会,看看能否遇到什么能人异士……询问火塘借运之法。
跟白素贞分别时,倒是说了几个地儿,说是有高人隐居,让鲁达不妨去那里碰碰运气。
但鲁达毕竟是半个渭州人,在此厮混多年,喝惯了一方水,也吃惯了一方饭,离城日久,免不了便惦记那口吃喝。
大酒楼的饭菜,他不大爱吃,嫌弃量少抠搜,酒水也不尽兴,都是些寡淡的马尿。
他径直找到了一家胡记烧饼铺。
他家的芝麻烧饼最好吃,先用麻酱分层,再揪出面剂子,发酵得刚好,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之后拿起来往芝麻笸箩里一按,单面沾上芝麻,再抖一抖,又放进炉膛里烤,刚出炉的还挺烫,外表焦脆、内里绵香。
一撕开,还冒着热气。
冬天就爱吃这口。
吃着渭州地地道道的美食,鲁达连逛了整整一日,可都没走出这条街来。
直到第二天,这才一拍脑门,暗忖不可再如此懈怠,便将黑君子留在客栈后,自个儿去了城里城外,拜访隐士高人,寻求破运之法。
结果忙活了一日,毫无所得。
那些什么前辈高人,不是云游他乡,躲避渭州将至的大劫了,要么则是连鲁达都打不过,一问三不知。
倒是知道了些江湖趣闻、朝堂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