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些没第一时间投来拜帖的集市,只是反应慢了一些。
也或许是耿煊与洪铨的对话传了出去,让那些还在犹豫硬挺的集市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在耿煊与这第一批访客见面之后不到三个小时,第二批拜帖就被送到了耿煊面前。
而此刻,耿煊正坐在万平馆的大厅中,厅内厅外,都聚满了人。
赶了一晚上的路,杀了一晚上的人。
回到万平集后,耿煊并没有清静下来,反而更加忙碌了。
各种必须由他亲自决断的事情,一起向他扑来。
他最先会见的,是丰泽坊的梁文英,中和坊的成嘉,敬顺坊的常思道,灵宝坊的彭柯,以及万寿坊的伍若海,这准备动身西迁的五家里坊的坊主。
对于西迁的具体过程,五人私下里显然早已进行了充分的沟通,在很多方面都达成了一致。
由梁文英出面,向耿煊讲述具体的计划。
“因为人员太多,仓促行动必然错漏百出。
各种物资,哪些要带走,哪些必须留下,不能占用珍贵的运力,也都需要全面的盘点清理。
再一个,各家各户的心思也不一致。
直到昨夜,我们才勉强统一了坊民的态度。”
“除了统筹坊内物资,组织里坊人口,我们还调用各坊积蓄,尽量购入了更多的车马。”
“另一方面,我们也第一时间安排了坊中精锐,对西迁路线进行实地确认。
我们至少会安排三批人,沿西迁路线提前走一遍。
确认道路状况,以及周边局势。
尽量保证大部队开始西迁时,不会因为路况以及其他一些突发意外,导致迁移受阻。”
“在这些与外交涉的事情中,范坊主、魏坊主都给与了我们巨大的帮助。
若非如此,这些事情也不会推进的如此顺利。”
说到这里,梁文英看向旁边的范宏盛、魏万宗、柴爷等来自康乐集周边的“亲家”,怀着感激的情绪道:
“特别是范坊主亲自出面,亲去流云坊,与流云坊主商议。
得到他的允许,我们西迁的队伍可以在途经流云坊时,直接去坊内歇脚休整,吃饭夜宿。
只这一点,就省了我们不知道多少事。”
流云坊,便是耿煊一行人进入月露原之后,遇见的第一个里坊。
原本已经非常危险,因为换了一个新坊主,不仅止住了衰颓之势,还变得越来越好。
因为这事,柴爷还对一个靠谱坊主的重要性发了一番感慨。
自从进入月露原之后,耿煊这一支玄幽铁骑几乎就没有停歇过。
范宏盛、魏万宗等八家里坊从他手中购得的,数量多达九十余骑玄幽铁骑同样也没有清闲的待在丰泽坊养膘。
同样在四处奔走。
只不过,和耿煊领着玄幽铁骑到处杀人不同,范宏盛等人对麾下这支玄幽铁骑更加爱惜,他们也缺乏耿煊这般凌驾于整个月露原之上的武力。
所以,玄幽铁骑在他们手中,更多是当成一种威慑性的力量来使用。
一种让与五家里坊打交道的各方势力好好说话的手段。
月露原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秩序之地。
若是没有这支力量存在,五坊不可能以平价购买到足够多的车马。不被各方狠狠割一刀才叫有鬼。
那些西迁路线周边的里坊,集市,乃至游民聚落,也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从身边经过,而什么也不做。
若是没有范宏盛、魏万宗等人率着一支支玄幽铁骑跟着一起来回奔走。
单靠五家里坊自己的力量,也是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完成这般浩大的行动的。
可以想见,随着耿煊率领玄幽铁骑在一个个集市掀起一波又一波,只是听着就让人灵魂惊颤的血腥屠戮,在整个月露原疯传。
同样带着玄幽铁骑出行的范宏盛、魏万宗等人,会得到更多顺从、亲和、灿烂的笑容。
停顿了片刻,梁文英继续汇报道:
“经过沟通协调,我们五坊已经决定,在西迁这件事上,五坊通力合作,不分彼此。”
“另外,经过评估,最影响西迁效率的,是各家各户在西迁时,还要顾忌各家的粮食物资等。
要让各家自己决定,他们是一个腌菜罐子都舍不得留下,全都要一起带走。
这不仅耽误时间,而且浪费运力。
若要严格监督,不仅少不了矛盾争执,还得专门拨出一大批人来专门做这件事。
这还不见得能做好。”
“所以,我们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人、物分走。”
“先将人迁走,粮食物资只需要满足西迁过程中的需求即可。”
“那些物资,可以等人全部迁完之后,下一趟,乃至下下趟再来转运。”
五家里坊虽然已经筹集了很多车马,可十万人的西迁,也不是一趟就能够完成的。
若将所有事情都赶在这一趟完成,可以想象十万人扶老携幼、带着各家的坛坛罐罐,外出行乞逃荒的画面。
那只会让整个西迁效率变得更加低下,还不如车马多来回几趟更快。
但是,若是将所有外物摒弃,只是将十万人西迁去赤乌山附近。
那以五家里坊现在能够调度起来的车马运力,基本只需一趟,就可以搞定。
并不需要真的让十万人都坐车西行。
只需将那些最影响行动速度的老弱安排在车里,其他成年青壮,快步疾走,小跑跟随。
跑累了就回车上休息,换另一批歇够了的人下车跟随。
这样,就可以让有限的运力发挥到极致。
“按照我们的估计,若是在卯时天明之时出发,我们可以在亥时赶到两百多里外的流云坊夜宿。
在流云坊休整一晚,次日若是一切顺利,再赶一天的路,就可以穿越月露原与赤乌山之间的荒原。”
听了梁文英的讲述,耿煊已经明白了五家里坊的想法。
先用最快的速度,将五坊之民全部迁走。
那些物资,就要看后面的局势发展,能迁多少就迁多少。
反正,他耿煊已经承诺,要为五家里坊在新家园立足扎根进行托底。
耿煊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
反而觉得他们拎得非常清楚,知道“人”才是五家里坊最珍贵的资源。
其他一切都要往后靠。
不过,将计划通盘考虑一下之后,耿煊却皱眉道:
“这人、物分走,说得简单,执行起来没那么容易吧?”
别的不说,家家户户储备的过冬粮,对所有坊民来说,那可都是和命一样的东西。
在他们眼中,这两者甚至就是等价的!
现在,梁文英等人为了西迁效率,要让他们“干干净净”的离开,将所有粮食留下,这是坊主一句话就能办到的吗?!
坊主虽然在里坊之内有着巨大的威信和权柄,可也还没有大到这个程度。
除此之外,各户坊民也必有许多“珍贵”之物难以舍弃。
可能这些东西,比如一个腌菜罐子,在梁文英等人眼中,是随手就可以扔弃之物。
可在许多坊民家里,那就是非常贵重,甚至很可能父传子、子传孙,传承数代的“老物件”了。
岂是说扔掉就能扔掉的。
耿煊的询问,听在梁文英的耳中,却像是问他的决心态度。
他神色坚毅的道:
“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坚决推行下去。
西迁队伍,一定会在明早卯时准时出发!”
听到梁文英仿佛立军令状的发言,耿煊眼皮猛跳了一下。
看着面前态度坚定的梁文英,耿煊都不敢想。
要是自己默认了他这说法,近十万人的西迁,会是一个何等愁云惨淡,天怒人怨的场面。
耿煊甚至再一次想到,刚才梁文英轻描淡写的说,坊民各有心思,直到昨天夜里,他们才勉强将各家坊民的工作做通,让大家同意一起西迁。
看着梁文英此刻的态度,耿煊大约已经能够想到,在他“轻描淡写”的说服背后,一定不可能是温情脉脉,掏心掏肺的挨家劝说。
各家坊民这么仓促就要跟随整个里坊西迁,前往前途茫茫的未知之地。
心中有多少恐惧和苦楚,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要是有得选,只凭梁文英现在这番发言,他就得将丰泽坊的坊主换一个。
顺带着,将他头顶上那团让他眼馋了许久的红名取走。
只可惜,他没得选。
何况,西迁这件事,他耿煊才是首倡者!
耿煊压下了想要一掌将梁文英送走的冲动,摇头道:
“对外可以强硬一点,态度坚决一些。
可对内,你们就不能这么搞了。
温情一点,和谐一点,不要把场面搞得太难看。
那些坊民,不是敌人,而是你们立足的根基。
不要把内部纠纷,最终搞成了敌我矛盾。”
他这番言语一出,不仅梁文英瞪眼愣在了那里。
在他身旁的成嘉、常思道、彭柯、伍若海,已经旁边的范宏盛、魏万宗、柴爷等人也同样是一脸懵逼的状态。
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的震惊还来得太早了一点。
耿煊跟梁文英说了一番肺腑之言,便转头看向旁边的洪铨,问:
“咱们手上现在有多少银子?”
洪铨愣了一下,便摇头道:
“我也不是太清楚,东西都还没清点完呢。”
说着,洪铨为这样的疏忽小小的解释了一下。
“这两天事情实在太多,上一批战利品都还来不及清点完毕,下一批就又送来了。
咱们人手又很有限,实在来不及清点。”
耿煊也不在意,问:“十万两有吧?”
“应该不止。”洪铨道。
别的不说,单是集市大馆主的家,前后就抄了四个。
再加上其他地方也抄了不少,比如万平集无忧宫的据点,就爆出了不少金银。
还有死在他们手中的那么多人。
虽然不是每个人身上都能搜到金银,可不少人都有随身携带一些金豆碎银的习惯。
那些游侠儿更是恨不得将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
虽然人均收获并不多,可架不住死的人实在太多啊。
虽然没有完全清点清楚,但洪铨估计,这一趟月露原之行,单是金银的收获,绝对已经超过了十万两。
得到肯定回答的耿煊却顿了一下,又问:“有二十万两吗?”
洪铨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得清点之后才知道。”
耿煊点头,看向梁文英,而后,目光又在他身旁的成嘉、常思道、彭柯、伍若海四位坊主身上扫过。
语气平和的开口道:
“西迁的建议,是我提出的。
对五坊的坊民来说,这消息确实有些太过突然。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情绪上有抵触,行为上有对抗,这都是很正常的。”
“更何况,你们为了迁移效率,要人、物分走,让他们什么也不带,就这么离开。
心里面犯嘀咕,甚至感到恐惧,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要求你们轻言细语的去说服安慰,但把刀架到人家脖子商,威逼恐吓,也大可不必。”
“站在他们的角度,除了跟着里坊一起走,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出路吗?”
“要是没有了里坊的庇护,凭他们自己,如何才能在月露原生存立足呢?”
“我相信,这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
行为上的不配合,更多还是情绪上没有转过弯来罢了。”
“所以,我相信,你们若是能够将姿态放低一点,在沟通时,给与更多的尊重,愿意倾听他们的委屈。
这件事沟通起来,也没有那么难。”
厅中,除了耿煊的声音,真是安静的落针可闻。
在场众人,要说对耿煊杀人剁头,浴血屠夫的形象,那可真是熟悉得烙进了骨子里,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得掉。
可他们何曾见过耿煊现在这般,轻言细语,和风拂面的模样?
对于厅中众人的反应,耿煊却没有什么反应。
难道对众人说,你们都误会我啦,这才是真正的我!
他只是继续道:
“当然,若只有一个态度,这么短的时间,效果也不见得能有多好。
这样,你们待会儿回去时,从库房里领一些银子。
给每个坊民发二两,就当是我提前给他们送的乔迁贺礼。”
二两银子做乔迁贺礼,在耿煊看来,这真的不算多。
按照前世物价,也就一千块钱。
要是在前世,这么一点钱就想让人软化态度,从老家滚蛋,去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新地方重新开始,除了梦里想想,不具备一点可行性。
但以耿煊对这些坊民的了解,这已经足够浇灭他们心中那团本就不大的块垒了。
可这话听在梁文英等人耳中,这可不是二两,而是足足将近二十万两的巨款!
不要因为范宏盛、魏万宗等人跟着耿煊吃了一波肥的,就以为几万两、几十万两银子轻飘飘没什么分量。
对丰泽坊、中和坊这些月露原的里坊来说,别说几万两银子,便是几千两,乃至几百两,都称得上是巨款了。
一百两银子,按照月露原的市价,换成粮食那可就是两万斤。
而若是按照里坊出售给米行的价格,那更是少则六七万斤,多则十几万斤。
——因为年景不同,里坊收成也有丰欠的不同,米行收粮的价格自然也会不同,而无论如何,米行都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利润空间。
按照平均亩产两百斤来估算,一百两银子,那就是少则三四百亩,多则六七百亩一年的粮食产出。
这还是不灾不旱,天公作美的情况下。
里坊中人,谁敢说这是一笔小钱!
二十万两银子,在五位坊主心中,自动转换成了数十万亩,甚至上百万亩土地上产出的粮食。
他们甚至都想象不出来,那该得有多少斤的粮食。
或者说,那粮食的数量已经多到他们不敢想。
稍微一想,就让他们有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觉。
而这么巨大的一笔钱财,却被面前这个杀戮成性的凶人,送给那些连一次面都没有见过的底层坊民头上。
稍稍回过神来的梁文英等人,只觉这个世界荒谬得很,已经到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
耿煊却不管他们能不能理解,而是扭头对洪铨道:
“要是咱们的银子够用,那就算了。
要是不够用,就去找盛祥,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是。”洪铨点头。
耿煊见他应得干脆,却生怕他误会,立刻补充道:
“这次是正常的买卖,可不是让你去强抢……咱们收了那么多兵器,随便出手一些,窟窿也就填平了。”
洪铨闻言,怔了一下,再度应道:“是,我明白了。”
看他这态度,耿煊心道,好嘛,好歹我补充了一句。
不然,按这家伙原本心中所想,打的还真是强抢的主意。
没办法,这风气可是他这个帮主带起来的。
自从进入月露原之后,他一直带人东奔西跑,干的全都是无本买卖。
上行下效,便是洪铨原本还有些良知,现在基本也被彻底带歪了。
耿煊也无心去给洪铨细细掰扯其中不同。
交代下此事后,其他人还处在震惊的情绪中无法清醒过来,耿煊却已经谈起了新的问题。
他看向梁文英,问:“可还有其他困难?”
在耿煊那双平和得有些过分的目光注视下,梁文英心中狠狠一个激灵,他莫名觉得,这比对方杀人如杀鸡的时候还要可怖。
因为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可名状。
至于那些坊民是否还要抵触迁移的问题,梁文英也不觉得,这二十万两银子撒下去,这还会是一个问题。
他早就得了范宏盛、魏万宗等人的提醒,知道这不是谦虚的时候。
有问题赶紧提,千万别憨憨的保证说什么问题都没有。
于是,他赶紧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思绪,道:
“也遇见过不少问题,不过,因为范坊主、魏坊主他们的帮助,基本都已经解决了。
现在,有些麻烦的问题,就一个。”
“讲。”耿煊道。
“从咱们这里,到流云坊这两百多里路程,本就有大道相接。
我们又提前安排了人手勘察,那些不好的路况,已经进行了紧急修复。
已经足够我们使用。
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有信心一天之内就抵达流云坊。”
“可流云坊之后,就渐渐进入荒野地带。
那里的路况,无法与咱们这里到流云坊这一段相比。
若是路况特别糟糕,很可能会让计划中一两天的行程成倍,乃至数倍的提升。
不仅会耽误时间,而且,无论是人,马,车辆在那种状况下也更容易折损。”
耿煊点头,问:
“你们对此,有什么应对?”
梁文英道:
“我们现在准备的,一是派出更多人手,尽量选择一条最好的路线。
另一方面,随车携带一些工具和材料,对那些影响通行,甚至可能带来安全隐患的路段进行紧急抢修。
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整个西迁队伍的平安和队伍的整饬。”
耿煊点头,道:
“这么短的时间,你们能准备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你若说的只是这个问题,那这事你们就不用管了,尽管启程。
那些工具和材料也不用带,有限的运力,不必浪费在这些东西上面。”
“啊?不管了?!”梁文英震惊的再度瞪大了眼睛,有疑惑,有求问。
耿煊道:“就没事了,这事我已经安排人去解决了。”
就在梁文英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耿煊如何未卜先知,将这个最大的困难提前给他们解决掉之时,厅外忽地传来一连串清脆的踢踏声。
对此已经非常熟悉的厅中众人,只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出,这是有数骑玄幽马快速接近。
元州马那小巧的体格,根本踢踏不出这样的效果。
最后,那清脆的踢声在厅外不远处停下来。
耿煊看向梁文英几人,道:“应该是解决你们问题的人来了。”
解决我们问题的人?
谁?
梁文英等人一头雾水。
马蹄声消失,脚步声却从厅外传来,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当先一人,却是刘月季。
而在他旁边一人,却是谷于群。
而小心翼翼跟在两人身后的,却是两个低头弯腰,走路小心翼翼得甚至显得有些猥琐的男子。
梁文英、成嘉等人的目光落在这两人身上时,目中都出现了疑惑,探究,以及下意识的排斥,和厌恶。
不能说这两人天生就长了一双讨人嫌的面容。
而是身为里坊之主的本能,让他们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似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东西。
而范宏盛、魏万宗等人在看见这两人时,脸上却都露出错愕惊讶的神情。
因为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前来月露原的途中,途经的那两个隔河相望,因为丢失了几只鸭子,就引起规模上千人械斗的游民聚落首领。
范宏盛、魏万宗等人眼中,都露出或疑惑、或思索、或恍然的神色来。
刘月季却是神色自若的来到耿煊面前,拱手道:“帮主,人我给您带来了。”
耿煊点头,道:“辛苦了。”
刘月季再度拱了拱手,让到一边。
耿煊又对旁边的谷于群道:“你也辛苦了。”
被安排成为“保镖”,跟着刘月季跑了一趟的谷于群脸上露出意外又有些小惊喜的神色。
似乎没有想到,面前这个杀人眼不干,更不眨眼的凶人居然能用如此态度跟他说话。
心中莫名有种小满足,谷于群拱了拱手,也让到了一边。
因为刘月季和谷于群两人的离开,将“藏”在两人身后的两个游民聚落首领,彻底的暴露了出来。
修为不过炼肉境,在这厅中就是小虾米一般存在的两人。
在一双双或疑惑,或探究,或排斥,或厌恶的眼神中,心脏都忍不住紧紧的攥在一起,身体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
耿煊道:“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见两人没回应,耿煊看向左边一人,问:“你先说,你叫什么?”
被点名之人终于颤抖着声音道:“小……小人徐大志。”
耿煊点头,又看向旁边一人,问:“你呢?”
“小人张……张耀。”这人回道。
耿煊道:“这次我唤你们过来的目的,路上刘月季应该都与你们说了吧?”
“说了,都说了。”
两人赶忙应了一声,似乎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噗通跪在地上,开口道:
“您能想到我们,那是我们天大的福分。
有差遣您让花爷告知一声就是,哪需要用玄幽神驹来接,我们哪里担得起您如此看重!”
两人的言语,渐渐利索起来。
耿煊听了这话,却看着旁边身上似乎有虱子在爬,怎么站怎么不自在的刘月季,笑道:
“花爷?没想到你的名号还真的这么好使,隔着几百里,都能让人喊‘爷’。”
刘月季讪笑道:“诨名,叫着玩的诨名,当不得真的。”
耿煊点头,这么一个小插曲,倒是让他对刘月季在游侠儿,乃至游民圈子里的号召力有了更深的理解。
……
早在耿煊刚刚返回万平集,来自周边集市的拜帖还没有投递到他手中之前,刘月季就将心中酝酿的运粮计划向他做了一次汇报。
那转运足够十万坊民至少半年消耗的粮食,难度可比将十万活人西迁大多了。
和梁文英等人注意力到流云坊之后路况会成为影响迁移效率的重要因素一样,刘月季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
和梁文英等人不同的是,他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那就是调用那些在月露原边缘,也是他们途经路线周边会遇到的那些聚落而居的游民,让他们为沿途道路保驾护航。
有道路崎岖,无法让大规模的车马通行?
让游民上!
铲平道路,让崎岖道路变坦途。
有河道拦路,玄幽马可以涉水而过,马车如何涉水?
让游民上!
填平河道,架设可临时高负荷通行的桥梁……
总之是有办法解决的。
而沿途那些聚落而居的游民,就是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劳动力。
刘月季自信的道:
“本就是提前踩好的路线,整饬起来本就不会太难。
那些实在需要硬啃的,也不妨事,那里的游民多得很,百人不够就千人,千人不够就万人!
只要人多,土山都能给他刨平了!”
耿煊听了刘月季的计划,觉得可行性很高。
可想到万人齐心刨大地的场面,他又忍不住问:“要动用这么多人力,代价不会小吧?”
耿煊对游民没有偏见。
即便他们相比于里坊的坊民背负着更多杀孽,红名更加浓郁。
可在他眼中,无论他们过去如何,这个世道,当他们愿意放下刀剑,拿起锄头,埋首于田亩之中,游民和坊民就没有了区别。
——梁文英等人没想到动用这股力量,或许不是他们智力不及刘月季,也不是他们思维的灵活度不够。
而是在此世观念里,坊民与游民乃是竞争甚至是敌对的关系。
身为里坊之主,自觉维护里坊利益的他们,自然不会将游民纳入考量范围之内。
他们也不觉得,这些“浑身散发着恶臭”、“骨子里透着阴毒”,如野狗,如毒蛇一般的游民会配合他们的计划。
事实正好相反,在梁文英等人制定的西迁计划中,这些沿途聚落而居的游民,是他们需要防范、警惕的“意外因素”之一。
其重要性,甚至与难以通行的危险路况处于同样的高度。
只不过,因为有范宏盛、魏万宗等“亲家”率着玄幽铁骑沿途保驾护航,才让他们不担心会有游民聚落趁他们西迁之时搞骚扰破坏。
而刘月季同样因为立场原因,将沿途那些游民聚落当成了可以借用的一股力量。
如梁文英等人对游民群体的种种负面评价,在刘月季这里,统统不存在。
事实上,在游侠儿群体中都能混成“大哥”的刘月季,在那些聚落而居的游民眼中,就是“爷”,是精神图腾、人生导师、指路明星一般的存在。
在游民群体那晦暗到近乎完全黑寂的精神世界里,如刘月季这样的存在,是不多的能够点亮他们精神世界的星光。
游民聚落中的那些小孩,最伟大的理想,也不过是成为如刘月季这样“快意恩仇,驰骋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游侠儿罢了。
所以说,在刘月季的观念里,游民聚落有什么好怕的?
野狗毒蛇?
对他来说,去游民聚落就像是回家一样。
只不过嘛,家里实在太寒酸,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有些奢侈了,因为这家里连“壁”都是奢侈的。
被那般追捧,像是明星回老家的游侠儿们,面对大孩子小孩子们热切崇拜的眼神,难道能不给点见面礼?
同样日子过得紧巴巴,要吃肉,要喝酒,还要修炼的游侠儿们,没事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往游民聚落里去的。
不过,这一次不同了。
刘月季感觉自己简直是功德无量,浑身上下都在闪烁着金光。
当耿煊问出“需要多大代价”之时,刘月季当即就瞪大了眼睛。
大声道:“需要什么代价?!
有需要他们的时候,管他们一顿饱饭。
不需要他们,让他们回家自己想辙去。”
说着,他嘿嘿笑道:
“当然啦,既然要让他们干活,铁打的锄头,铁锹,钎子,锤子,锯子,斧子……这些用具怎么都是需要的。
不然,用他们那些用木头或石头做出来的那些玩意儿,忙活到明年都不可能将事情做成。”
耿煊心中恍然,这家伙是想趁机给那些游民争取一些铁制的农具,耿煊却不觉得中了刘月季的算计,反而觉得,这样的代价,太小了一些。
“真就只需要这些,就能确保沿途道路畅通?”
刘月季点头道:
“足够了……虽然也少不了箩筐推车挑担绳子这些玩意儿。
但只要有好用趁手的工具,这些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说到这里,刘月季顿了一顿,又道:
“这些人不仅可以确保沿途道路的畅通,而且,在我想来,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尽可能多的粮食运到赤乌山,也没有比这些人更好、更方便的助手了。”
说到这里,刘月季强调道:
“帮主,这个计划,我可没有任何私心。
按照您的要求,我已经将脑汁都榨干了。
可想来想去,我都没想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耿煊点头,道:“好,你的计划我同意了,放手去做吧。”
刘月季当即就表示,他要立刻与沿线的游民聚落取得联系,并消息告知,争取第一时间得到他们的积极响应配合。
耿煊当即就想起了当初那因为几只鸭子的丢失,从而引起千人械斗的两家临河游民聚落。
为了了解械斗原因,他还将两个聚落的首领擒走,单独询问过。
耿煊将这个小插曲与刘月季说了。
刘月季当即就兴奋的表示,有这一段因果,这两家聚落首领是最好说服的。
都不需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凭当初耿煊饶了他们两条小命,他们就该无条件的献上自己的忠诚。
耿煊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刘月季说瓢了。
但也同意了以这两家聚落为突破口,再由点及面的想法。
耿煊收回思绪,看着匍匐在地的二人,道:
“让你们亲自过来一趟,也是很有必要的。
事情当面说清楚,免得有什么误会歧义。
在刘月季去寻你二人过来之时,我也已经安排人将万平集内能够找到的铁制农具全都搜集了起来,都已经装车,待会儿你们回去时,就带着一起回去。
这还只是第一批,五坊西迁,会有很多农具留下,这些也都会交到你们手上。”
听到耿煊如此大包大揽的便决定了五家里坊农具的去处,梁文英等五位坊主也就心中稍稍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不少小巧便携,以及比较贵重的农具,他们都是计划要带走的。
只会将其中过于笨重,又不怎么值钱的留下。
可现在既然耿煊开了口,亲口许诺要将这些玩意儿给到那些游民手中,他们能说什么?
敢说什么?
他们甚至不能说耿煊偏心。
相比于二十万两银子的支出,那些总数加起来数以十万计的农具……又……算的了什……算了,到时候去赤乌山咱们全坊都换新的!
不细想还不觉得,当想到“丢失”的农具数量规模达到十万这个规模以后,梁文英等人又觉得心脏开始抽搐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说这些农具都是里坊的核心资产,也一点不夸张。
最终,还是那近二十万两银子,以及可以用万万斤来计的粮食,让他们重新恢复了理智。
耿煊当然知道,五家里坊的农具数量全加起来,将远远超过那些能够参与进刘月季计划中的游民人数。
别说一人配一件,一人配两件,需要的农具最多也只是这个量级的零头而已。
不过,既然给了坊民近二十万两的乔迁贺礼。
那多给游民群体一些必要的生产工具,也是可以的。
农具不同于其他,只有在真正的耕作者手中,才有价值。
“砰砰砰——”
厅中,忽然响起一连串响亮的砰砰声。
那是徐大志和张耀二人在用自己的脑袋跟坚硬的地面死命较劲。
他们二人,如何能不知道耿煊随口许诺背后的意义?
任何廉价的物事,当数量规模达到万,乃至十万这个级数时,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
更何况,铁制农具,对游民来说,全都是奢侈品!
将事情交代清楚后,耿煊示意刘月季将两人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他与徐大志,张耀二人,以及其他游民聚落沟通即可。
不过,在刘月季领着二人即将走出大厅之时,耿煊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叮嘱道:
“刘月季,那些农具的分配,你可一定要把好关。
要是因为农具分配不公而让各家游民聚落闹起来,我可要拿你问罪!”
刘月季拍胸脯保证道:
“帮主您放心,我刘花儿要是这点事都搞不明白,也没脸让大家喊我一声花爷!”
他第一次在耿煊面前,将“刘花儿”这三字说得这般掷地有声,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