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宣告死亡的会面后,除了依旧缩在椅子上的柳淼淼之外,众人纷纷离开了这里。
灯光熄灭又亮起,凯撒叩响了门扉,不等得到应答便推门而入。正在进食的芬格尔动作不停,略微抬头瞥了一眼,啧啧称奇:
“竟然没有直接踹门,看来你是真的要死了啊,傲慢。”
“先死的或许是你呢?”凯撒皱着眉头随手从酒柜上抽出一瓶,似乎是在嫌弃对方的品味,但还是撬开瓶口,自顾自地走到了敞开的窗户边沿坐下,喝酒的样子就像是潜水员扣上面罩,下一秒就要翻越而出。随后他将酒瓶放在腿边,坦白道:
“我是来杀你的。”
“我懂,我懂。”芬格尔毫不在意,仍旧坐在餐桌旁,含糊不清地开口:“杀了我,获取暴食的权柄,这样你又能多撑一段时间。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满是油渍的手扯下一个鸡腿,遥遥递向窗边的公子哥。芬格尔眼中怀疑几乎要化作实质,因为对方的选择既不傲慢也不暴食,哪怕多撑一段时间,也只是延缓死亡的进程罢了。
显然,凯撒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不然他就不会敲门再进来,而是飞起一脚破门而入,手起刀落斩下狗头,最后坐在房间主人的位置上继续大吃大喝,顺便还要补上两刀防止复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窗户上喝闷酒……
“所以,你至少还有三句话要说。”芬格尔摇头晃脑道:“虽然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嘴硬,但再硬的嘴,沾了酒也会软下来。”
“不是‘再硬的嘴亲起来也是软的’吗?”
“咱俩说这个挺恶心的。”
“确实,让我不寒而栗。”凯撒点头,险些一个激灵就从窗户翻出去,但他还是调整了平衡,双手握着酒瓶叹息道:
“我没有变成『罪』之前的记忆,但听暴怒说,如果我们因不能坚定自己的存在而死,就会重新变回人类。那也是一种死亡吧?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醒过来,不知道醒来之后会在哪,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听起来就很孤独。
可这世界上的生灵总是孤独的,死亡也只不过是其中最深邃的孤独。无论是戏剧里的『罪』,还是戏剧外的混血种,抑或是绝大多数普通人,哪怕结婚生子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孤单,在喧嚣中保持沉默和在冰冷的房间里喝酒其实没什么区别。
凯撒突然从怀里掏出了那朵小花,伸手让它在晚风中飘远,看着它乘风而去,仿佛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不要高空抛物啊。”芬格尔在一旁抽空吐槽。
“没有爱的花是没有重量的。”凯撒看向房间里邋遢的男人,反问道:“你呢?你是有记忆的吧?或者说正是因为不想忘掉这些,所以才一刻不停的进食,生怕自己丢了暴食的身份。可是你爱的、恨的、在意的、忽略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你像个亡灵一样拉扯着记忆中的东西,不累吗?”
“很累,但我放不下。”芬格尔终于从餐桌旁起身,走到凯撒身前,如同被绑在了十字架上的耶稣,张开双臂露出已因肥胖而走样的胸膛,沉声道:“谢谢。”
他没办法放下那些重要的记忆,也不想成为暴怒。因为他担心那些记忆也会成为燃料,在一团大火当中付之一炬,所以他只能是暴食,一刻不停地向着空洞的心灵填充物料,像葛朗台一样守着最后的东西。
现在,有人愿意主动做这个恶人,将他从无尽的沉溺中驱逐,再怎么说也应该道谢一声。
“有想好变成人类之后要做什么吗?”凯撒已经亮出刀子。
“就算想好了也记不得。”芬格尔耸了耸肩,本应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但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因为现实中没人能帮他放下,所以只能强行绷着脸继续道:“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好主意,我会和你一起上路的。”
“别这样,挺恶心的。”
暴食死了,死在傲慢的刀下,流光涌入后者的身体。
可傲慢也死了,因为他不再傲慢。站在窗口看向星空,仿佛在思考哪颗星星是由刚才掷出的花朵所化;随后他对着满天星辰施礼,为自己谢幕,如折翼的鸟儿一般跃出窗口,带着盘旋于身侧的流光坠落大地……
“真是浪漫的死法。”夏弥看着窗外给出评价,然后回头看向闯入自己房间的楚子航,露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微笑,在灯光下绽出光彩,如同世间最闪耀的宝石:
“给点回复啊,既然想抢色欲的身份,你在进来之后不应该做点什么吗?而且,为什么是我啊……”
楚子航略微躬身,一手握住刀鞘,一手握住刀柄,指向对面的女孩,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道纤细身影,目光冷得不像是要手刃同僚,反倒像是要处理一块砧板上的鱼肉,只回答了后面的问题:
“因为我们两个最弱。”
“你看不起谁呢?!”女孩嚷嚷着摆出架势,“这么久过去了,我就不能搞点高科技的东西,在身上装点零部件,又或是掏出一个腰带在bgm里变身,一个骑士踢连暴怒都能秒掉啊!”
“就像把大象放进冰箱里?”楚子航表示对方的话跟冷笑话一样不切实际。
空气突然沉寂下来,女孩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出一把长剑,以更为随意的姿势站在原地。月色从窗外流入,甚至盖过了房间内的灯火,两人就这么相对而视,像两位争锋的剑客,在月圆之夜相会于此。
话已说完,于是尽头就只剩下了锋芒。
挥刀的人没有犹豫,提剑的人没有迟疑。刀的声音很凄厉,将风斩出哀嚎;剑的声音很沉默,被铁凝固的痛苦。
杀机毕露,一招制敌。
就像楚子航说得那样,他们两个是最弱的。因为楚子航只嫉妒暴怒,嫉妒对方拥有强大的力量,先一步战胜了仇敌,让他握着剑都不知道该向谁挥砍;因为夏弥只爱她自己,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所以啊,我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呢?”女孩收剑入鞘,蹲在捂着胸口单膝下跪的楚子航面前,露出与往常无二的笑脸,在灯火的影子里模糊不清:
“我确实没找到变身器,但找到了针对我们的毒药。你是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配出解药啊……”
夏弥继续笑着絮絮叨叨,甚至还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在对方面前晃悠,最后才无奈地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好奇道:
“你不抢吗?虽然外露的伤口会加快毒素侵蚀,但你应该还有最后一搏的力量吧?”
“另一份毒药罢了。”楚子航勉强回答。
既然女孩知道他还能临死反扑,那么就不可能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小瓶子里很大概率是另一份毒药,让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抢夺解药上,忽略了用最后的力气带着对方一起死去的可能性。
中计一次就已经很蠢了,没必要再继续蠢下去。
夏弥小心翼翼地后退,防止功亏一篑。可楚子航却非常干脆地把刀甩了出去,原本想瘫坐在地上,可却发现一旦自己彻底放松下来,维持平衡都无法做到,更大概率是瘫成烂泥,索性放下了另一条腿,规整地跪坐在地,像个战败之后等待对手介错的武士,虚弱道:
“你肯定还有布置,剩下的这点力气还不如留着说遗言……我有个仇人,很强的仇人,强到我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赢他,我能做到的只有拼上性命。而当你把自己当作烂命一条的时候,别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将你当作烂命一条,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直到我的仇人死在暴怒手上,他把我从烂泥里拉出来,赋予我了『罪』的身份。嫉妒……还真是适合我。我也想有那么强的力量,我也想手刃仇人,我甚至想过堂堂正正地向他发起挑战,起码能证明我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了,如果再来一次,我可以亲自动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孩已经回到了楚子航身前,表情黯淡地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安慰道:“没关系啦,有句话说得好,论迹不论心嘛。你提前揭开了我的阴谋,也算报答恩情了……”
“可你还有后手。况且……”楚子航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论迹不论心……那是评价别人的。我论我自己,若是不论心……还能论什么呢?”
嫉妒死亡。
权柄被色欲撷取。
提前布置好的仪式将暴食和傲慢的权柄也带了回来,房间内满是权与力的荧光。女孩本以为自己会感动地给男孩一个拥抱,哪怕在对方听不见的情况下也要补上一句“你做得很好了”。
但她此刻的内心平静无比,招了招手将权柄尽数吸纳,转身离开房间。
或许夏弥是个情感充沛的女孩,但在这场大戏当中,她是色欲,她只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