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湖梦寻 (四)(1 / 1)木鬼衣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到楼外楼,徐志怀开了个二层的雅座,房间不大,两人相对而坐,彼此距离不过是他伸长了右臂。苏青瑶低头看菜单,因是靠着他睡觉,额头被压出一道红痕,徐志怀看着她,想起古时女子所画的额黄妆,不由地笑一下。

一本手写的菜单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翻了半天,苏青瑶觉得自己口袋里没钱,全靠徐志怀养活,而他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怕点多了,他会说“点那么多,你吃得下么?”之类的话,便只要了一盘清炒菜心和一碗鱼头豆腐。她点完,徐志怀抽过菜单,又加上一盘霉干菜焖肉,一盘炸鳝丝,一盘白灼虾,一盘西湖醋鱼,一碟酱鸭舌,两碗白米饭,一大碗绍兴黄酒,再拿点黄泥螺来下酒。

黄酒与泥螺最先上,酒冒着热气,然后是酱鸭舌。徐志怀端着酒碗呷上一口,继而熟稔地吃起泥螺,将软壳吐到餐盘。苏青瑶两只手拿起一双筷子,对齐,小心翼翼地夹住一个酱鸭舌,要在软骨上雕花那般啃食,嘎吱嘎吱,直至咬到筷子头。

雅间内一时沉闷无比。

苏青瑶吮着筷子头残留的酱汁,想要跟徐志怀说说话,就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那样。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更不想自己一开口,就被他嫌弃幼稚,说像小孩。他比她大九岁,苏青瑶嫁给他,不免地会希望他能多照顾自己。可惜,事与愿违。

正想着,堂倌进来布菜。餐盘排满了一桌,到处冒着热气,苏青瑶险些看不清他的脸。模糊的热气中,徐志怀夹起一筷子的炸鳝丝——是用油炸过的鳝丝与冬笋、金华火腿同炒,撒上发丝粗细的葱丝,黑白红绿四色叠在盘中,冒着油光——左手同堂倌指一下鱼头豆腐,又指一下苏青瑶,示意舀一碗热汤给她。

苏青瑶拿汤匙喝了一口,下一秒,她飞快地吐出舌尖,连连呼着热气说:“好烫,好烫!”

“猫舌头。”徐志怀弯起唇角,笑话她。“今天怎么了?格外的笨。”

“只是被烫到了。”苏青瑶嗔怒地瞪着他,说。“你讲得好像你这辈子永远不会被烫到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徐志怀道,“你这人又笨,又很爱哭,脸上跟装了两个水龙头似的……所以我才说叫吴妈过来。有她在,我放心些。”

起先是开玩笑,当不得真,苏青瑶也不在意,但他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家务事上,听着总感觉有些变味。她拿着竹筷,尖头来回拨弄着惨白的鱼眼睛,嗓音低微地说:“志怀,你不能这样讲我……”

“这有什么?”徐志怀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们是一家人。”

苏青瑶不吱声,筷子一用力,插进鱼的腮部。

“那也不行……”她嗫嚅,小脸简直要垂到面前那碗乳白的汤里。“你对别人都不这样。”

的确,徐志怀对外面的女人要客气许多,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我不是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徐志怀笑了,觉得她提了个傻问题。“外人是外人,家里人是家里人。”

他这样讲,苏青瑶也就无话可说。她低头,小口呷着鱼汤。徐志怀见她只喝汤,不吃饭,便替她剥了七八只河虾,虾仁放进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碗,淋上玫瑰醋与淡口的酱油,递到她手边。

“鱼就不要吃了,你怕腥。”徐志怀说。“杭州的鱼不新鲜,远不如宁波的好,”

吃完饭,两人驱车往断桥走,此时日色淡去,余晖向远山倾斜,雪光恍如湖泊银白色的涟漪,止不住的闪动。等下车,天更暗,远处的孤山几乎要辨不出轮廓。他们远远瞧见一道平缓的弧线横跨在鷃蓝的湖面,那便是断桥。桥面积雪斑驳,一笔有,一笔无,断断续续,清寒而静寂,似是宋明文人画才有的景象。

徐志怀走在前,苏青瑶跟在后,两人慢悠悠地上了断桥。

湖风夹着细雪迎面吹来,从脖子灌进了胸口。徐志怀竖起衣领,看向苏青瑶。她正掸着桥上的积雪,将它们都拢到一处,捏成小小的雪球。

不知为何,徐志怀望着少女柔软的面颊,忽而想起年幼时,母亲给他讲白蛇传,讲到白娘子许仙断桥初会,总会添上一句:“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眼下想来,竟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滋味。

思及此,徐志怀两手插兜,跟在她身边,问她知不知道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苏青瑶朝被冻红的手指头呼呼吹着热气,说,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不识字。徐志怀淡淡一笑,说,小时候,母亲总给他讲这个故事,还有梁祝,也常讲。

苏青瑶听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知道他是个孝子,若不是他母亲病入膏肓,非要在生前看到他成家,好给他九泉之下的亡父一个交代,他也不会想着来娶她。

也因为这个缘故,苏青瑶时不时会想,要是他那天去上海谈生意,没去拜见她的父亲,而是去宁波帮内某个叔伯开的钱庄贷款,见了他们的女儿,是不是也就那样定下了呢?

“妈妈的病怎么样了?”苏青瑶问。

“也就那样……天不由人,谁也没办法。”徐志怀长舒一口气,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让她走得舒服些。”

苏青瑶点头,轻轻地应他一声“嗯”,继而松开正在捏的雪人,转身靠在他胸口,脸蛋埋在柔软的毛衣,小手也顺势钻进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

“会没事的,志怀,你别太担心。”她说。

这话在徐志怀听来,是完全的废话,解决不了任何实事。但他此刻垂下眼眸,看着苏青瑶头顶小小的发旋,心突得一软,搂住她的肩,抱入怀中。肌肤相贴,十分的温暖,徐志怀俯身,吻她的眼角,身影交叠,好似绀色的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彼此依偎……

一觉睡醒,渔船停靠岸边。不定的湖波轻抚船舱,忽上忽下,悠悠然地摇晃,徐志怀靠着舱壁,似是还身处梦中。

这般呆了半晌,天色逐渐变白,各种零碎也跟着响起,婴孩的哭闹声,夫妻间的交谈声,男人咳嗽吐痰的声音,女人唉声叹气的声音,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紧密地织造。不一会儿,越来越多人睡醒,陆续有旅客起身,去到岸上散步。

徐志怀也跟着起来,上了岸,询问船夫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船夫说,在安徽池州。徐志怀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到九江。船夫答,还要两天才能到,前方河道狭窄,多礁石,只敢在白天开。徐志怀点头,道一声谢。

他记得池州有个国民政府派的专员公署,不晓得跑了没,若是没跑,还能向那边借个电报机,发一封电报问问已经撤到武汉的张文景,他厂子里的那些个大型设备运没运到。

正盘算,恰巧,同船有一对夫妻,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男婴今早睡醒后突然开始发烧,躺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成人携带的阿司匹林药片,婴孩吃不进,作丈夫的想进城买药,便想请渔夫明日再发船。

船夫不答应:“开什么玩笑,现在到处都打仗,说不准明天鬼子就打过来了,那飞机,那大炮,轰轰轰炸下来,我这船跑得过它们?早就已经讲了,前面不好走,一天最多走半天。再不快点,全船的人都不活了,就等你一个?

“师傅您想想办法,我们也实在……”男人道。“您看看这孩子,您看看,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

“不成不成。”船夫背过身。

徐志怀见状,将男人拉到一边,提议说,他也有事想进一趟城,可以帮忙买药,但现在这样肯定来不及,得要他拿点值钱的东西出来,送给船夫,叫渔船多停两个钟头。他能来得及回来最好,赶不上,他们一家也不至于分离。

那男人像见了救星,对徐志怀千恩万谢。徐志怀摆摆手,说不必,径自上路。他运气不错,刚好遇上贵池县的赶集日,没走出几里地,就碰到一个骑着毛驴的农家,要进城赶集。

徐志怀坐他的车,进了城,跑到专员驻扎的办公处一看,空空如也,只剩破损的告示在门上飘摇。来不及沮丧,他马不停蹄地赶去药房,抓了药,然后在集市花重金雇了一辆马车,赶回口岸。

万幸,船没开,那男人见徐志怀回来,近乎喜极而泣。不多时,他冲好药,给孩子服下。婴孩的哭闹声逐渐停止,船夫也举起撑杆,开了船。男人松了口气,走到徐志怀身边再次道谢。

徐志怀抬眸瞥他一眼,拿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对方。男人弯腰接过,又问他借火。两人各自点上,站在甲板,边抽烟,边闲谈。徐志怀得知,这一家是从扬州逃难出来的,便顺口问了句南京战况如何。

“南京?南京十三号就沦陷了,你不知道。”

徐志怀一呆,唇角随之一紧,香烟在唇间上下抖了抖。

他从上海到宁波,又从宁波到池州,一路狼狈逃窜,南京沦陷的消息并未传到他的耳中。

徐志怀含着香烟,嗓音嘶哑而含糊。“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听广播说,政府打算死守南京……毕竟是首都。”

“广播哪里有个准,广播当初还说中央死守上海。”

“那南京……南京的租界。”

“不晓得,”男人摇头,使劲吸了一口烟。“唉,还能怎么样,反正就是杀人、抢劫,鬼子没有人性的。”说着,他咳嗽两声,再开口,说的也无非是掳掠奸淫杀……徐志怀听着听着,出了神,脑袋嗡嗡地响,分不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梦是真。

男人见他脸色不佳,叹了声气,问他是不是有熟人在南京。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