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毛肚火锅店外,一名国立中央大学的男生喝醉了酒,右手搂着彼此的肩,左手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央日报”,正引吭高歌:“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报纸随歌声在空中轻舞,隐约可见头版刊登了飞机坠落的照片,旁边是在武汉空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有:陈怀民、张效贤、高以民、魏宁……
“这些年轻人啊,”沈从之坐在街边的小桌,听着身后的歌声,感慨,“将来大概是要上战场的吧。”
重庆吃火锅的小馆,多是低桌子、高凳子。张文景弯腰,手肘搭在油腻的桌面,同沈从之说:“武汉开战,沿长江南北两岸,从河南到南昌,共部署五十多个军,近一百万人。照这样打下去,人人都要上战场。”
说话间,跑堂的过来,送来两壶刚从地窖舀出来的淡口黄酒,又为三人摆上酒杯。
徐志怀斟满一杯,啜饮着,听二位挚友闲谈。
“我们一步步躲,一步步退,”沈从之直起腰,端起一盘老肉片,提前下进铜锅。“退到了现在大家都躲到了重庆,是真不能再退了。”
“再退也不过是一死。人总是要死的。”徐志怀道。“重庆待不下去,就再往内迁,倘若被打倒亡国,就流亡马来,犹太人流亡数千年,也没有灭种。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文景、从之,你俩三十五。未来能活到七十岁吗?我看不一定。照这样的算法,我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半。既然如此,与其恐惧,不如好好把握余下的一半人生,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觉得我都可以接受。”
“好家伙,徐霜月你被揍了一顿,心态倒是好了不少。”张文景调侃。“从之,有没有后悔自己打迟了?”
沈从之轻微地摆头,笑而不语。
“悲观到了极点,也就乐观了,”徐志怀五指松松地握着酒杯,拿在手心旋转。
适时火锅沸腾,众人纷纷下筷子捞肉片。
吃了几口,沈从之撸起袖子,帮忙下蔬菜和羊肉,然后握着筷子尾端,七上八下地涮毛肚,往其他人的盘子里夹。
张文景捞起一块羊肉,转了话题:“对了,霜月,宋主任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要不要答应?”
徐志怀沉吟片刻,答:“搏一搏吧。”
“宋家人可不是好惹的,跟他们合作,小心被吃干抹净,赔的连裤裆都不剩。”张文景说。“到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徐志怀说。“但中国不能没有民族企业,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么凄惨的地步。”话虽这么说,但他心底其实也拿不太准。
“好!”沈从之握拳,蜻蜓点水般,关节飞快地敲一下桌面。“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这才是徐志怀,这才是徐霜月!”他又击掌而笑,“况且,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大不了和我一样。”
张文景虎口托着太阳穴,笑道:“和你一样什么,死老婆、当鳏夫?”
徐志怀被张文景突如其来的俏皮话逗乐了,嗤嗤发笑,只是这笑意深处又埋藏着一种别样的哀愁。
“谁要当鳏夫谁当,”他一口饮尽杯中的冰酒,略显戏谑的口吻,轻声说。“我可不要当。”
说罢,几人皆是大笑。
白烟涌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而那青年人嘹亮的歌声,也在烟雾的遮蔽下,逐渐淡去。
“我突然想起来,上中学那会儿,好像也有一首同学歌,”话音续上了远去的歌声,张文景抽一抽鼻子,双颊被辣椒和冷酒折磨成了猪肝色。“怎么唱来着?光阴、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极其糟糕的歌声,堪比苍蝇哼哼。
徐志怀却似是被勾起了回忆。他食指敲击桌面,找到节奏,继而嗓音低沉地续上了歌声。“我们仔细想一会,今天功课明白未,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
“你俩怎么都会唱,”沈从之嚼着毛肚,疑惑地瞥向徐志怀,又瞧一眼张文景。“我在学堂从没学过。”
张文景嘲笑道:“因为你是乡下人。”
“你苏北佬。”沈从之难得反唇相讥。
张文景撇撇嘴,无话可说。
一旁的徐志怀眼底含着笑意,看着两位旧日的同窗,唇间仍哼唱着十几岁时,学会的歌谣。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大家努力呀,同学们,明天再会……”
于是乎,青年人的歌声被另一种久远的旋律覆盖,那声音早了十年,苍老了许多,疲倦了许多,但它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又从五四运动到全面抗战,万般艰难地流淌下来,如同奔腾不息的黄河长江。这是“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是“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愈是哼唱,他愈是觉得有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
沈从之不胜酒力,等到吃完饭,已经醉得走不了直线。张文景两手擎着他的腋下,预备先送他回家,再回专供政府要员居住的公寓。徐志怀还想散散步,就先不与他们一起乘车回家。
适逢阳春三月,子鹃夜啼,望帝泣血。
既有弥漫着略带涩味的杜鹃花香,也有因雨水而腐烂在地的青翠枝叶。
万物的生与死,都在同一时刻涌现。
三人在十字路口挥别。
夜幕深沉,徐志怀走在湿淋淋的石子路,面对着夜色,心里忽而涌现出淡淡的茫然,想着:要往哪里去?这茫然使得积压在心口的愁闷愈发浓烈。
正当这时,沈从之突然喊住他。
徐志怀回眸。
他见昏黄的路灯下,沈从之面色枣红,戏台上的关公也不过如此。
下一秒,他深吸一口气,铆足力气,朗声同他喊道——
“霜月兄,前路坎坷,一定小心!”
顷刻间,山城浓雾一般的细雨,成片地移过来,晴和雨的变幻不过眨眼功夫。
徐志怀不答话,只高举起手臂,冲他用力地挥舞两下,然后背过身,挺直腰杆,孤身走入那漂泊不定的夜色中。
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乱走,连醉酒的滋味也是微微。
他走上山坡,远眺,目光尽头悬着一抹浅淡的红痕,浮在半空,分不清远近,猜测是某户人家挂在走廊的风灯。
徐志怀本就是徜徉,瞧见了红光,便顺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慢悠悠地走到红光所在的大门前,徐志怀看匾额,方知此处是一处不大的寺庙。庙内并无念经声,可能僧人挂上灯就回禅房睡觉了。的确,夜已深,他两手插兜,站在暗金的匾额下,周遭除却风、雨和一两声的子规啼鸣,别无其它。
兀自看了一会儿,徐志怀一步跨下三个石阶,转身,沿着外墙继续走。
这庙宇大抵是已经老透了,朱墙乌瓦、垣墙坍圮、荒草萋萋,一如古老的华夏文明,快要气绝。
他感慨,在夜雨声中漫步,心中那说不清的哀愁越发浓厚。不知怎的,他忽而想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又想起唐明皇梦回长生殿。想到唐明皇不是好事,因为那样,他就会连带着想起长恨歌,想起长恨歌,就会想起合肥那棵百年的楷树……
他曾在树下说:“婚丧嫁娶,百年不变……好比这棵树,没准再过一百年,它还在,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
她却说:“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现在这场灾难来了,毁灭了大半个中国。雷峰塔轰然倒塌,楷树付之一炬。所有百年不变的事物因此发生改变。
他却再没机会告诉她,你那时候说的是对的。
雨依旧在下,绵绵的,打湿了他的面容,腐蚀了他的骨头。
徐志怀骨架松垮往回走,上坡、下坡……过了一些时候,头顶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断了、淡了,雨渐渐停息,可惜停的太晚,他已湿透。
回到吊楼,徐志怀换上睡袍,坐在书桌前抽烟,沉思。
桌面摆着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着的信,是谭碧扔给他的那些,跟随他从上海一路辗转到重庆。这些信,他在上海、重庆各看了一部分,但也有很多没看,还是因为怕。怕在信中看到太多她的想法,怕这些想法会刺伤了他,更怕看到那些“本可以——却——”。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怯懦的男人。
火星快烧到半截,他夹着香烟,逐一展开信纸,一封接一封地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