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八十六章 哀江南赋 (中)(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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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门房打过招呼,离开公寓,步入一条绿叶铺就的山径。这并非是一条幽僻的小路,平日上下山,大多要走这一条路。但不知怎的,今日路上只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

心里颇不宁静,步子也相当紧凑。不多时,她来到一处生长着大片竹林的拐角。竹子杂且碎,一丛丛狂乱地长,叶片高到了树杈。苏青瑶驻足,看着细瘦的竹竿,想起从前在金女大创办随柳社,诗社外就种了几丛斑竹,竹竿粗壮,斜斜地靠在粉墙,绿得透亮。

因这样一个短暂的念头,苏青瑶惦念起江南。

分明是出来散心,不曾想触景伤情,更是忧愁。

她揪下一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忽的,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没见到人影,但落叶的沙沙越发明晰。苏青瑶凝望,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西斜的日光,从山腰下来。

是徐志怀。

他穿着一件垫肩收腰的薄外套,双排扣,剪影方才显得如此挺括。

两人正巧撞在这条必经之路。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走到他身旁。“不是说今天有事,明天上午过来?”

“明天有个临时会议。”徐志怀解释,“刚好家里做了牛舌,想想给你们送来。”

苏青瑶眨一下眼。“牛舌也要送?”

“拿破仑爱吃。”

“真的是……”苏青瑶埋怨,“你天天给它吃好喝好,把它宠坏了,我以后可怎么养。”

“那我一直养,负责到底。”他轻松地开起玩笑,又说。“你不在家,我把东西放门房了。”

苏青瑶莞尔一笑。

“那你现在是着急回去吗?不急的话,我腌了一罐梅干菜,你刚好带回去吃。”片刻的沉默后,她侧头问。“或者是一起走走?天气挺好的。”

“不急,一起走走吧。”他答。

那便一起走走。

静静地、慢慢地在秋日的林间漫步,肩并肩,手对手,朝山顶行去。

山磝磝,树蓊蓊。

除却嘹呖的鸟鸣,别无其它声响。

绿意越走越浓,脚下的山路也愈发狭窄。两旁的草木推着这对男女逐渐靠近,彼此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在这时,苏青瑶抬手,想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也在那一下,手肘不慎撞到了他的臂膀。她低低“啊”了声,本能地看向他,继而朝左侧挪开脚步。他也本能地朝她看,步子没停,眼神飞快地从脸上滑到脚下。

分别的年岁里,曳地的长旗袍已经被摩登女郎抛弃,换成了更为干练的及膝旗袍。她也追随潮流,改穿一件蚌白的短旗袍,矮领子,略微掐出腰线,如同定窑的白釉柳叶瓶,肩头与裙摆处缝有斜角相对的绣片,显然是拆的别人的旧衣,补到这件衣服上的。靛蓝的掐牙环绕着中央的图案,太湖石、枯梅与流水,细细小小,缠缠绕绕。

再往下,是一双大小不一的脚,泰然袒露旁人眼中,稳步前行。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不会愿意露出来。

徐志怀挪回目光,笑道:“我们穿得像两个季节。”

苏青瑶闻言,反问:“你不热吗?穿外套。”

“晚上会冷,尤其在山上。”徐志怀说。“你小心着凉。”

“没事,你穿的多。”不经意的一句话,随着步伐,顺口说了出去。

待到话音落地,苏青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刚刚那句话里奇异的亲昵感。她唇瓣动了动,手不自觉地收紧,夹在指缝的竹叶被揉出植物独有的辛香。

“也是。”徐志怀回复。“我穿得多。”

苏青瑶应声,眼帘低垂,让被蹂躏得发软的竹叶从掌心飞走。

接下来的路,她提着心在走,尽可能避免与他接触,生怕自己心乱。山径似漏斗,越往里,越紧凑。就这样紧紧地走了好一阵,直至一个陡峭的斜坡。徐志怀两步迈上去,转身,想拉苏青瑶上来。苏青瑶瞥他一眼,又飞快地叫眼神挪到土坡。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点头说好,等她。

泥地湿滑,又无石块作台阶,苏青瑶试了两回,都没能上去。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原点,一时有些心急,竟不等站稳,就又朝着斜坡冲上去,结果一脚踩空,险些摔跤。

“青瑶。”徐志怀急忙喊。

“我没事,”苏青瑶连连摆手,踉跄着滑下土坡。

她拍拍灰,重新站稳,短暂的沉默后,为自己的逞强露出一抹略显羞赧的微笑。

“那个……志怀,你搀我一下,可以吗?”

徐志怀垂眸,要笑又没有笑的模样,眼角显出微微的痕迹。

他弯腰,手伸到她跟前,让她牵。

苏青瑶不敢真的牵手,只握住他的手腕。

他也反过来,握住了她的腕骨。

两条手臂拉成一条直线,他拽着她,登上斜坡。

“真是闲得没事做,来爬野山来了。”苏青瑶松手,假意去拨鬓发。

“可不是。”徐志怀应着,俯身替她拍起衣摆的灰印。

掌心轻轻落在膝盖,苏青瑶小腿一麻,如同刚拿出烤箱的酥饼,稍一用力,便是满地碎屑。

她退后半步,脖颈低垂道:“别弄了,等下还会弄脏的。”

“当心回家洗不干净。”他抬头,看着苏青瑶紧张的小脸,又含笑道。“算了,要是实在不好洗,就买一件新的。”

“好洗的……”她低语,眼睛转到前方。“快走吧,离山顶还有好远。”

徐志怀颔首,与她继续走。

窄路走到尽头,忽而出现一道极大的弯。转过去,秀英竹的丛丛绿影内,响起孱弱的流水声。两人对视一眼,循着水声,绕过竹林,一条蜿蜒的溪流映入眼帘,溪水过于清澈,以致于远远看去,叫人疑心河道是干涸的。

西斜的日光透过树影,洒入流水,金光随波而去,熄灭在溪流尽头的一汪小潭。

豁然开朗。

潭边生长着一棵巨型紫藤,倚着光滑的山石。苏青瑶大病初愈,爬到这里,难免疲惫。她提议在这里歇泊片刻。徐志怀欣然答应。苏青瑶便捡走石头上的枯枝败叶,又用一根带着树叶的断枝,掸去石上的虫蚁,坐在了紫藤下。

“可惜不是紫藤花开的季节。”徐志怀站在山石旁,看向密密的叶片。

苏青瑶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手心抚摸着野紫藤粗糙的主干,笑微微地说:“那等明年开花的时候,再一起过来吧。”

“明年……”徐志怀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想:他们还会有明年吗?

漫长的战争,令他们分别的时间太长,重逢的时间太短,在这场灾难的撕扯下,彼此也改变了太多。

似乎再没有明年可言。

想着,徐志怀忽而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他远眺,目光落在溪上跳跃的浮光,随风飘落的竹叶,树林间颤动的鸟儿的虚影,绕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苏青瑶身上。她右手肘支在一块突出的山石,撑着额头,面对潭水发呆。几缕额发逃出了发绳,轻飘飘舞动,在愈发浓厚的日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浅金色,极其柔软。

徐志怀看着,又想:如果没有明年,此刻也是好的。

他朝她迈出半步,掌心扶着怪石,说:“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呆在家里养病,看看书、摸摸拿破仑。”苏青瑶道。“唯一的不好,大概是天气太闷,下午出门送信,弄得一身汗。”

“给谭碧。”

“对的。”

“她来不来香港?”

苏青瑶摇头,说:“但我还是想劝她来,那边……就——”她细眉微蹙,放轻了声音。“志怀,你知道东北最近的情况吗?”

徐志怀会意地点头,道:“谭碧是要去东北?”

“嗯。”苏青瑶应完这一声,嗓子骤然阻塞。

她的唇角干紧,未说完的话也似脱了水,干巴巴地黏在舌苔,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这些事,不该谈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可像这样继续这样交往下去,他们终有一日会走到那步,谈及那些事……他们现在算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太阳落得更低,金光穿过密林的缝隙,照在她的发顶。热浪袭来,额头浮出细细的汗水,似沾黏在玻璃窗的雾气,若有若无。腋下的盘扣塞了一条巾帕,她站起,低头抽出帕子,借着擦汗,稍稍侧过身,这样至少不用完全地面对他。

“阿碧她……要去安葬贺医生。”苏青瑶的声音更轻,补充。

“一个人?”

“不是。”

徐志怀大致猜到,没出声。

苏青瑶不确定是她说的太轻,他没听见,还是他听见了,但有意不说话。

理应是后者。

她再度垂首,将帕子塞回到原处。

是的,不该谈的,能保持现在这样相敬如宾的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是聊点别的吧。

“我听说长春的局势很紧张。”她的舌尖微颤。“你说,那里会不会再打起来。”

“肯定会,”徐志怀两手插兜,从背后走近。

苏青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身,再后退两步,停在腕大的藤边,半倚着。层层密密的紫藤叶罩在她的头顶,一片阴云,面庞隐藏在碧色的虚影,眉目模糊。

徐志怀驻足,与她两步之遥,继续说:“我离开上海的时候,东北的局势就已经很糟糕,三方势力汇聚满洲里,开战是迟早的事……”他话音低缓。“何况,从古至今,只有共患难,没有同富贵。”

讲到这里,徐志怀停顿片刻,因为一些太赤裸的话,他不想说,也不忍说。溥仪退位那年,他九岁,已经记事。之后中华民国建立,北洋政府,五四热潮,北伐战争,九一八,七七,漫长的抗战,他完整地品尝了三十余年的风云变幻。如今来到香港,躲入这密林,山石、浅溪、小谭、枯藤与一位过去的爱人,不过是“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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