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九十八章 蓦然回首 (三)(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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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瑶本是在中环预订了饭店,但冬日的天色,转眼便漆黑。沈从之提议在附近吃饭。客人既然表态,苏青瑶自然顺着点头,只是心里惴惴的,自觉亏待了他们。徐志怀瞧出她的不安,搂着她走在最后,悄声劝她宽心,从之是朋友,不必把主人的担子背得太重。苏青瑶紧抿的唇角这才稍稍放松。

夜幕降临,蒙着粗布的方窗内,一丛丛细小的鹅黄暖光弥漫开。

众人走进一家饭铺,点菜。恰逢今日渔船回港,捕来一条石斑鱼,足有手臂长。垫着葱姜清蒸,送上桌,腾腾热气熏得人面色红润。黄酒也是温过的,徐志怀与沈从之对饮,说说笑笑间,苏青瑶也陪着喝了几杯。

热酒下肚,苏青瑶才反应过来,待会儿还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酒。于是待到酒阑,她起身,说去借电话,叫司机过来。天太黑,徐志怀不放心,要和她一起去。

出门,海风袭面。

苏青瑶畏寒,缩起肩,拉一拉衣领。

徐志怀见了,边脱外套,边埋怨:“出门前让你多带一件风衣,你不听。”

“白天不冷嘛。”苏青瑶套上风衣,低头拧扣子。“在海上也不冷,就晚上,突然冷起来。”

徐志怀弯腰,自下而上地帮她一起拧。

“你还挺有理。”

“没理,我是强词夺理。”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手,相会于肚脐的那粒纽扣。徐志怀直起身,握住她的手。他习惯手插在兜,口袋被焐得暖烘烘,苏青瑶一手扣住他的指窝,另一只手插在口袋,身子逐渐暖起来。

两人沿海岸线走去,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

“挺好的,”苏青瑶点点头,又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开帆船。”

“我父亲在世时,偶尔会带我去海边玩……不过那时的渔船,跟现在有很大不一样了。”徐志怀说。“来香港之后,闲的没事干,就长租了一艘游艇,跟着海员学开船,方便出海散心。”

“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苏青瑶打趣道。“忙着在香港的商界杀伐。”

随着话音,她缠在一处的手指,微微动两下,磨他的指窝。

徐志怀笑笑,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她来了,他才重新忙起来的。

“那你呢?”他反问。

“什么?”

“过年。”

“我?我很无聊的。做的都是过年该做的事。跟着继母去百货大楼买新衣服、买蜜饯,做寒假作业,躲到阁楼偷偷看《礼拜六……”苏青瑶说。“一到过年,我爹就爱喊牌友来家里打牌。那些人见到我是跛脚,难免要多问话,很麻烦。所以他们就叫我去阁楼,让连耀待在客厅。”

讲到这里,苏青瑶顿了一下。

因为想起自己来香港前,与父亲的那次见面。

她不好意思说,她听到弟弟没读完大学,心里有种别样的痛快。看完病床上的父亲,出来,给继母自己赚得那笔稿费,既是念着他们过去那些微小的零碎的爱;也为那种奇异胜利感,好似示威,告诉他们,你们看走了眼,自己才是更强的那个孩子。

她在心底叹了声,再开口,转了话锋。“不过那时我也确实有点怕生,不爱喊人,又很瘦小,不讨大人喜欢。”

徐志怀听着,在脑海搜寻起苏青瑶新婚时的样貌,确实是小小的一只。跟他站在一起,脸刚好能埋在胸口。再看现在,他转头,发丝飘乎乎扬到肩头。他肯定没再长,是她长高了。毕竟那时她刚满十六,发育尚未完全。

“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会不自在。”他放轻了声音。

“有一点点,”苏青瑶说。“但沈先生人很好,小玉也是,又聪明又开朗。”

“我看你跟她处得很好……先前住院,你跟病房的那个小男孩也玩得很好。”

“当然啊,”苏青瑶笑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选择去当教员?”

徐志怀侧目,看向她。

正是涨潮的时刻。

漆黑的海,一浪高过一浪。

潮水声稠且重,压在耳膜,仿佛盖了一床在梨木橱柜压久了的厚被褥。

而裹在褥子里看爱人,温暖而忧愁。

“怎么了?”她问。

“在可惜。”

“可惜什么?”

徐志怀忽而短叹:“可惜沈从之只有一个女儿,不然还能问他讨一个来。”

“听你这话,是已经问沈先生讨过小玉了?”

“嗯,”徐志怀理直气壮地答。“但他不同意,叫我少做黄昏梦,想要自己生。”

“不自己生,难道去偷?”苏青瑶被风吹得微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吃吃笑。“今晚我们摸黑进浅水湾酒店,把小玉塞麻袋里就跑。”

徐志怀静静地听了她的话,并不说什么,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话里的话在无声中酝酿得愈发明晰。

苏青瑶与他对视,如同蜗牛伸出触角碰到了盐,眼神不由下坠,要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先前那几杯黄酒的酒劲淹上来,令腮颊的烟粉蔓延到眼角,她脖颈也跟着垂落,以手背反复抚着面庞,麻麻的。

一阵浪声后,他再度唤:“瑶。”

“嗯……”

“瑶。”

“志怀,我在呢。”

徐志怀本想问她,你觉得我们要是有孩子了,会是什么样?

但转念想,结婚都八字没一撇,何谈要孩子。再说,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她的身体又不好,没必要去冒那个风险……还不如偷沈从之的。

“一起去偷吧,今晚就去。”于是他玩笑道。“等下回去就给沈从之下蒙汗药。”

“胡说八道什么呢,”紧起的心弦咯吱咯吱地松下,苏青瑶嗔怪,推他的后腰。“快走吧,等下看不清路了。”

他们沿着山坡往上走,赤柱监狱的左后方,建有英政府办公人员的公寓。徐志怀在那里借到了公用电话。最近这里才处决了一批战犯,苏青瑶捧着听筒,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她低眉,同那头的司机说:“你再带个人开车过来吧,五个人坐一辆车,怪挤的。辛苦。”谢过门房,与徐志怀并肩出来,安葬犯人的坟场就在右手边。

坟场后,是上升的海,海上生一轮荒凉的明月。

他们面对月光下来。

归途抄近道,路过海滩。

苏青瑶步子小,在沙滩更是迈不动腿,因而慢他半步,走在他身后。徐志怀替她挡风,顺带提起傍晚与沈从之在这里散步,对方长吁短叹自己已是晚年人。

“中年,沈先生还年轻,算中年人。”苏青瑶连连纠正。

“我也这么对从之讲。”徐志怀说着,自顾自地笑。“不过晚年人也没关系,且当老夫聊发少年狂——等有空了,领他去赛马会玩,跑两圈估计就好了。”

“又开始说不好笑的冷笑话逗自己了。”她道。“好烦人啊你,徐志怀。”

带笑的话音晚风潮水一般,拂到后背。

他们回到饭铺,结完账,几人共坐在小桌谈天。

小玉胳膊缠着苏青瑶的手背,同沈从之道:“爸爸,苏阿姨说要带我去吃芝士蛋糕,还要带去我看夜场电影……”不等她说完,沈从之道:“不会是今晚吧?”小玉连忙挥手:“怎么可能,是明晚!”沈从之转向苏青瑶,客气道:“给您添麻烦了。”接着无奈地答应:“去吧去吧,别玩太疯。”得了父亲的应允,小玉欢呼一声,终于舍得松开苏青瑶。

司机来得很快。

两拨人各自坐上回程的汽车,视线逐步被迷乱的灯火占据。

开到半路,忽而落起行雨,一声、两声,连绵成无数声,游丝那样胡乱地浮在半空。苏青瑶额头抵在玻璃,带着黄酒的余韵,呆看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潋滟的霓虹灯光。红、黄、橙……交错,好似融化的水果棒冰,看着就觉得粘手。

她想起小玉,想明天带她去哪里吃甜点,想接下来如何安排她的课业。

然后又想起徐志怀那句偷孩子的玩笑话。

莫名的,面颊红扑扑地微笑。

她向来喜爱孩子。一部分出于弥补自己童年的不幸,一部分是认为将来必胜于过去。中国——太难改变。任何事的改变,几乎都要血;而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变。不过,改变总会到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三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那个更遥远的未来,她肯定看不到,哪怕活到那个岁数,也早成了老糊涂。但孩子们还能看到,所以她对他们总是充满耐心。

可对于自己要一个孩子,她与徐志怀一样心存顾虑。因为身体、年龄,是否要再走入那个制度,以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长,不必背负任何来自父母的额外期待,只管去享受爱、去体验这个世界……偏生徐志怀是个非常好强的男人。

苏青瑶乱乱地想。

她以手托腮,望向徐志怀,几缕长发落到眼前。

“怎么了?”徐志怀察觉到她的目光。“在想什么?”

苏青瑶答:“想你。”

徐志怀略怔了怔,觉得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接住她的话。然而确实无话可说,他不是口舌伶俐的男人,便无言。苏青瑶莞尔一笑,另一只手伸到座椅的接缝。徐志怀会意,也把自己的手递过来。她不去握,低着眼,曲着食指挠了几下他中节指骨的凸起。徐志怀嫌痒,平放的右掌微微隆起。她又去蹭他手背的青筋。徐志怀受不了,反扣住她作乱的手,压在掌心。苏青瑶假意往回抽,他握得更死,皮质坐垫吱呀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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