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映雪护送一念的最终目的地并非燕京城而是北岭村附近一处庄子.
一抵达,江奎的人马纷纷现身而且竟半跪恭迎一念.
王承志倒吸一口气,低声惊呼"这一念该不..."
"勿言."赵延芳连忙制止他.
梅映雪见情势不好继续逗留,对一念道保重后就赶紧转头直奔燕京城兵部向侍郎韩升述职.
韩升一听似乎放下心头重担,松开眉头对梅映雪道"将军一路辛劳,调职之事尚未确定,还请将军与部属一同至丰台大营静候佳音."
虽然梅映雪与韩升同为三品,但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与历朝相似素来文官就比武将高半级,梅映雪也只能遵从.
离开兵部王承志终于关不住自己的大嘴巴"梅姐,那韩大人该不会是想软禁我们吧.因为我们见到一念..."
"隔墙有耳,勿多言."
梅映雪见除了王承志之外三人也有些心神不宁,只能再开口"我们公开身分进京,堂堂三品将军若出事,陛下面子挂哪儿,应是让我们避避风头,别多想."
其实梅映雪也不能完全确定,但只能这样安抚.
另一头,那处庄子并非如外头看起来那般普通,里面别有洞天,还处处都有宣平帝最倚重的神武卫把守.
一念没多问随著侍者进到一处厢房,里头已被有热水香胰子澡豆与干净的帕子衣物.一念屏退他人,自己开始卸妆清洗.
过后一念拿起那件正红行龙云纹曳撒时,闻到上头有他惯用的薰香,他不仅不心喜反而冷笑一声.
打理好没多久,外头就有人通报陛下来了.
来者正是宣平帝,他身穿石青四团龙云纹?交领夹龙袍面色焦急地踏入,一见一念便愣在原地.良久他才开口"你来了."
一念脸上毫无表情也没回话,只是直视宣平帝.
有多少年没人敢这般无礼,但宣平帝心中有愧半点指责之意也没有.
"这路辛酸朕都见过太师禀报的折子了."
一念还是无话,顿时宣平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又有访客,一名身著织金四合如意窠缠枝牡丹交领袷衣配大红凤襕妆花缎裙的美貌贵妇快步走进来.她一见一念忍不住喜悦地说"衡儿,你痊愈了..."但当一念毫无波澜的眼神望向她时,贵妇人顿时哑口.
"你不是衡儿...他是何人?"后一句是对宣平帝质问.
"他是我们儿子,另一个儿子."宣平帝有些苦涩回应.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亲口告诉我他死了,我的儿子二郎是被你弄死的."贵妇似乎有些失控.
"是我骗你,当初东宫有太多眼线,你身旁也有,不这么说我们一家都难以活命."
历来民间对相貌相同的双生子有各种不同传言,有一个无知传言甚至是双生子其中一人乃是鬼怪托生,先帝明德帝多疑喜怒不定好杀戮,难保得知太子妃生出样貌相同的双生子后会因听信有心人造谣而做出什么奇怪之事.
贵妇难以置信看著宣平帝,也不管礼法劈头就骂"你这个混帐."
宣平帝就这样默默承受.
一念平静地看著眼前这场闹剧,仿佛置身事外.
贵妇谨慎地走到一念面前,小心翼翼地牵起一念的手说"孩儿,我是你的母亲."
这名贵妇正是当今皇后,出身英国公家的嫡长女蔚筠.
或许是母子连心也或许是有些于心不忍,一念终于恩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这些年你受苦了."蔚筠看著失而复得的次子红了眼眶.
过了一会儿蔚筠才想起"那衡儿的解药有著落了吗?"
宣平帝一愣然后摇头.
或许是因为一叶障目,蔚筠竟没想到一念之所以会现身正是因为原太子真正的秦翊衡已是回天乏术.
一念发现蔚筠不仅加重手上的力度还微微颤抖.
"我们,我们去见你兄长."
蔚筠领著一念前去一栋独立的小楼,宣平帝在后头默默跟著.
还未进门,一股浓厚的药味就先扑面而来.蒋院判正设法将手上的汤药送进秦翊衡的嘴里,但病患早已失去吞咽之能,汤药全都从嘴角溢出,半滴都没进到胃里.而那病患不仅瘦柴如骨甚至还隐约发出难以掩饰的腐败之味.
"怎么会这样..."蔚筠松手奔向病榻旁.
七八天前她借口到潭柘寺上香时还来探望过长子,那时秦翊衡只是像睡著般,还勉强可喝下一些汤药,怎么几天不见就恶化到如此?
"到底发生何事?"蔚筠怒斥,蒋院判当太医当了近三十年第一次被蔚筠申斥.
蒋院判立即跪地叩头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五日前开始滴水不进这才...这才..."
蔚筠一听一个头晕腿软险险倒地,宣平帝一个箭步向前搂住妻子.
"蒋谊,先替皇后诊治."宣平帝急忙下令.
一伙人又这样火急移动到次间去,只留下一名内侍与一念待在原地.
一念走向病榻旁细细观察上头理应与他长相一模一样之人,即使不懂药理,一念也知此人绝非落水而病,再者皇后提到解药,必是中毒无误.
堂堂太子竟被人下毒,这宫里水有多深有多肮脏.
一念觉得荒谬,这人与自己是同父同母的嫡亲手足,本应享有同样的待遇,但事实却大相迳庭.他享了二十一年的荣华富贵后被人下毒性命垂危,自己则是被藏起连姓名都不配拥有,而今却因他将死才得以回到自己该有位置上,这是造化还是人为?
一念不想再深究,只是回到自己的厢房里待著.
没一会儿,宣平帝现身.
"如你所见,太子时日不多."
"谁下的毒?"
"...不知."
一念冷嘲"原来皇帝也不是主宰万物之主."
宣平帝忽略掉出生后从未见过一面儿子的嘲弄,冷静地道"你已暴露,若不成为太子也终无安宁之日."
"是阿,一切多亏陛下."
"你别以为激怒朕对你有益."
"要我充当太子可以,但我要身旁有值得信任之人."
"你是指?"
"梅映雪."
宣平帝顿住,正想说这不符合规矩,但随即又思对衡儿下毒必是亲近之人,有一就有二,难保犯人不会再次出手.
"朕考虑."虽然已同意,但宣平帝仍不想松口.
"陛下不同意,就不需再谈."一念坚持.
宣平帝甩袖离去,但一念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胸有成竹,毕竟宣平帝并无其他选择.
蔚筠被蒋院判施针好些后,宣平帝就护著皇后返回皇城,但随即派来东宫两名少詹事过来庄子替一念解说.
两人得到的消息是太子落水后记忆有损,本来两人还心惊胆跳怕情况更严峻,说不定东宫之位会不保,没想到[太子]只是对人记忆有损,一些该有的文学修养礼节等都还在.让两人略为松了一口气.
自从太子落水后,护卫东宫安全的武骧卫指挥使沈崇光与东宫詹事罗熙之就被调职,据说是被神武卫扣留审查,一度让东宫上下人心惶惶.现在看太子平安,两人心想东宫里头终于可以安定下来.
"殿下,您的笔迹略有不同."朱文眼尖发现.
"恩.孤右手受了伤,手腕有些异样."一念平静地说.
朱文不敢再问只能全盘接受.
等离开庄子,朱文和彭渊这才敢开口讨论.
"殿下似乎与先前不同."
"你也这般认为?约莫是落水后性情有变,我们还是装作不知为妙."
一念在庄子里,每日除了与两名少詹事碰面外,他还会到小楼那里探望秦翊衡并在心中默念一次楞严咒后才离开.
隔了两日,宣平帝终于松口答应一念的要求.此时,秦翊衡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安心去吧."一念低声道"我会尽我所能替你查明一切."
不知是恰好还是真有听见,秦翊衡在一念说完后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与世长辞.
不久,一具被折磨多日的遗体被放进金丝楠木棺木里,然后被安置在庄子里头的地窖.一念头戴翼善冠身穿赤色金织蟠龙常服登上马车离开庄子.
从此世间再也无一念,只有秦翊衡.
(由此而后一念便是秦翊衡)
被安置在丰台大营这几日,虽然营兵待他们不错,但心里总是憋屈.每日听见王承志长吁短叹与其他人沉默的眼光,让梅映雪的心头渐渐铺上一层不安,由于是自己亲自将这些人拖下水,梅映雪也只能假装不知.
当传来陛下召见梅映雪时,仿佛可以听到所有人内心都松了一口气.
宣平帝是在乾清宫的弘德殿召见梅映雪,由于是第一次进宫先前又无人先对梅映雪讲明宫规,于是在宣平帝让梅映雪平身后她正眼看了御桌后头九五至尊的脸,但随即吓得连忙低下头.
好像,与一念有六七分像.
"梅爱卿进京多日,不巧朕被诸多事缠身,今日才得空见爱卿一面.爱卿比朕所想还纤细竟有办法抵御鞑靼士兵猛将,真是人不可貌像."
"陛下谬赞,微臣是借助众人之力才侥幸立功."梅映雪嘴上这样说心儿却猛跳.
"爱卿自谦了."宣平帝侧眼瞄了屏风后继续道"爱卿智勇双全,又听闻爱卿有调职意愿,朕欲让爱卿担任武骧卫指挥使一职负责东宫安危."
"微臣怕不堪此重责大任,还望陛下三思."
"朕已三思过.有位爱卿的旧识请求朕盼与爱卿相见,出来吧."
秦翊衡从屏风后头步出,梅映雪虽有预感但但亲眼见到还是震惊.
"将军."秦翊衡深邃的眼中浮出一点不被他人所察觉的笑意.
梅映雪不知该怎么称呼一念.
"这位是太子,也是指名梅将军担任武骧卫指挥使之人."宣平帝挑明地说.
梅映雪脑子突然一片混论,原来自己早就一脚踩进朝堂斗争里.
"梅将军不愿护卫孤吗?"秦翊衡平静地问.
梅映雪红唇几度开口,后来竟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微臣愿意."
"与你同行下属也是有功之人,可一同进武骧卫."宣平帝道.
"陛下,微臣下属有军户身分恐不易调动."梅映雪不想再将其他人扯进来.
"那就可惜了."宣平帝也没多深究,他心烦的事很多,梅映雪同意后他就想赶紧了结.
"梅爱卿明日就及早上任."
"多谢陛下厚爱,多谢殿下赏识."
出了皇宫梅映雪还绝觉自己手脚有些凉,摊上宫中秘辛怕是一辈子都难逃阿.
梅映雪心事重重返回丰台大营,掐头去尾地告诉四人自己将胜任东宫武骧卫指挥使.
"陛下恩准,若你们有意也可调任武骧卫.但此事事关重大,东宫不比大同,一不小心得罪贵人极可能受到责罚,得三思."
吴标与戚远山都是军户,家族亲友都在大同,光抵御鞑靼就让两人升官,确实不必再冒这个风险.两人颇有默契立即说要回大同.
赵延芳没开口,但等吴标戚远山离去后逮著梅映雪问"你有事瞒著我们."
梅映雪知道多年好友不好唬弄过去只说"进东宫犹如龙潭虎穴,我一人冒险就好."
赵延芳狠狠往梅映雪的背上搧去"说这什么没良心的话,我能让你一个人去吗?"
"我不想连累你们."
"老娘这辈子跟定你,你往哪,老娘就往哪,别啰嗦."
"还有我.我也是."王承志连忙出声."梅姐可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义弟,怎么能抛下义姐."
说实在梅映雪一人也是独木难支,怎会不想有人协助.
她叹了一口气后说"丑话说前头,到时候吃苦受罚可别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