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拓跋部落的勇士冲出火堆时,迎接他们的是定远卫严整的战阵和周密的配合。三三两两冲出来的部落勇士这么可能冲开严整的阵型,只有一点一点地被定远卫的方阵压到了河边。
过河之卒,易进难退。后面是冰凉的河水,拥挤的人群来回推搡,前面是大周严整有序的方阵,缓缓推进。拓跋部的渡河勇士们混乱着,嘶吼着,却无法组织起有力的反击,被一点点压在河岸边,屠杀。
当犹且奋战不休的拓跋贵,被独孤芷一刀枭首之后,这场松河边的小规模伏击战,最终落下了帷幕。除了少部分人在彼此推搡之间幸运泅渡回西岸,大多数的拓跋族勇士们最终倒在了河床上,鲜血染红了辽河。
拓跋宏气得两眼泛红,至亲战死时的悲鸣,族人们怀疑的目光,以及在谋略上被人戏耍的屈辱感,让他几乎就要失去理智。但是渐渐暗淡的天色,最终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自己,先指挥部众安营扎寨,抚慰伤兵,恢复士气。
定远卫这边,经过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伏击战之后,无不精神振奋,扬眉吐气。相比于赫拉山城攻城战过程中还要依靠海东人的帮助,这场松河边的小规模战斗,完全由定远卫独自完成。因为河水相隔,最后能逃回对岸的人寥寥无几,战后清点,定远卫砍下了一百四十三个首级,并且还抓了十二个俘虏。通过借来的翻译审问,也弄清楚了对面的敌人是谁。
“拓跋部?”陈翔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的说道:“那可真的是巧了。今天将军在阵上斩杀的那个拓跋贵,也是这个拓跋部大首领的亲弟弟吧。”
“是的。那个拓跋贵在族中还颇有威望,肃慎人打起来也很卖力,着实废了一番手脚。”修罗面具后,独孤芷的声音响起。
“在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挡不了咱们修罗将军的神勇,当然,也躲不开咱们陈参军的神机妙算。参军,你可不知道,经此一战,你现在在军中也有外号了,背地里将士们叫你是判官,出谋划策,掌管生死,让谁死谁就一定要死。”郭志平眉飞色舞地对陈翔说道。
陈翔皱了皱眉,这个郭志平怎么越来越有向阿谀奉承的小人靠拢的趋势。说起奉承话来一套一套的。你确定这个判官是在说我神机妙算,还是说我整天板着一张脸,不近人情?
这时候,定远卫中,一位名叫康维的一位将佐,兴致勃勃地问道:“参军,你是怎么猜中肃慎人会强行渡河的?”
陈翔刚想解释一番,忽然停了下来,指着独自在角落里的张简,说道:“张简,你来替我解释一下原委吧。”
“我不知道参军的想法。”看到正在军议的众人纷纷看向自己,张简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
“没关系,说一下你自己的理解也行。”陈翔鼓励道。
张简无奈,简练地回答道:“时间可以推算,自破城之时算起,败兵汇报需几日,敌军先锋强行军需几日可以计算。地点可以猜想,肃慎人急于返回赫拉山城,为了节省时间,肯定会走最短的路径。以逸待劳,有心算无心。”
“不错,这点说白了也简单,只不过是大家平素里不会这么去想而已。”陈翔总结道。
“参军你就不要谦虚了,掘土藏兵,点火诱敌,这种主意,我可想不出来。”郭志平笑道。
“是吗?”陈翔转过身来,问独孤芷:“将军,你怎么看?”
独孤芷想了想,说道:“我习武多年,知道武道之中,真正的杀招不是高屋建瓴匪夷所思的精妙招式,而是寻常招数的变招。这些杀招,平时不露痕迹,关键时刻突然改变路数,对手往往太习惯于以往的经验,反应不及。其实你掘土藏身也是一个道理。平原开阔无遮拦,所以肃慎人都不会想到有伏兵,可他们却没有想到,河床边的泥土松软,容易挖掘,只要不怕脏污,也是可以藏身的。”
“将军说的对,我们往往容易因为太过熟悉什么,而忽略了另外的可能性。如果换上对面的是我大周的将领,那么可能会对伏兵更加的谨慎,也不会仅仅认为,伏兵只有可能在茅草丛中。然而,正是因为熟悉,所以无视了其中的风险。今天是肃慎人因此吃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日后你们以后不能犯下同样的过错。”陈翔娓娓道来。
“那为什么要点火呢?我还担心吓退了肃慎人,或者暴露了东岸有人的埋伏的情况呢。”康乐继续问道。
陈翔环顾一周,连独孤芷也在缓缓摇头,没办法,不得不说具体解释:“其实,点燃茅草,以及后面联动的狼烟,明面上是在向赫拉山城处的联军主力求援,其实实在暗示敌人,辽河东岸兵力不足,需要向远方求援。我得告诉他,东岸此时空虚,但是很快会有增援。如果不赶紧渡河,就会失去占领这个战略要地的机会。对面听懂了我的暗示,又是一个果断的人,在时间紧张的情况下,难免得中计。”
“如果,对面很蠢,没读懂你的暗示,不敢孤注一掷,那怎么办?”独孤芷突然问道。
“那我们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吗?也没有啊。一把火阻挡了敌人一夜,明天养足精神继续打呗,反正我们的主要目的也是阻敌。这样也是知道了敌将有些谨慎或者迟钝,那么后面可以以此为依据,进一步揣测他可能的决策。”陈翔耐心地解释着。
看着众人恍然的眼神,陈翔总结道:“所谓谋划,无不是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窥探对方的真实意图,并且巧妙地通过主动散步一些假消息,来诱导敌方。身为主将,在决策时候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很多战场上的信息,不要盲目相信,对方故意甩给你的消息,有时是别有用心的。”
“如果这些不可信,那凭什么进行决策呢?”独孤芷问道。她明白,眼下陈翔之所以说那么多,主要是为了教导她。
“凭你主动观察,试探出来的情况。当然,高手过招,有时对方反而会将计就计,把你套进去,反而弄巧成拙。所以,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思虑周全,慎重严谨,然后凭借绝对的实力碾压过去。”陈翔看着独孤芷,缓缓说道。
“参军,你真的是第一次从征吗?我怎么感觉,算计起人来,你真的是……像……”郭志平忍不住说道,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发觉,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对陈翔的评价。他脑海里闪过许多词,但贬义的色彩太浓重了。
陈翔笑了,说道:“老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世间有许多事情都是想通的,比如行商之道,比如为人处世,这中间许多的尔虞我诈,威逼利诱,和军略如出一辙。我对于那些历练颇多,所以作为参军上手的比较快而已。”
不少人偷偷翻了个白眼。信你有鬼,行商还能增长军略?大周的商人个个都能当军中的谋士吗?
陈翔继续说道:“更何况,谋划只是一个方面,如何落到实处才是关键。就比如我们这只定远卫。论令三军效死,使匹夫奋发,我不如将军。论调度军务,安排人事,我不如诸位将佐。论基层指挥,临机取舍,我甚至不如一个小队长。一只军队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只是一种的一个部分而已,我们齐心协力,方能有如今的战绩。”
“不错,参军说的对。定远卫如今的战绩,不是我一人的功劳,也不仅仅是参军的功劳。诸位将佐都是水军中的精锐,临时调度过来辅佐我这个新人,兢兢业业,不辞辛劳,我虽不言,但心中一直有数。在这儿,我替晋王,谢谢诸位。”
说着,独孤芷向着众人鞠了一躬。
将佐们有些手足无措了,军中重等级,这样一军主帅来给将佐们道谢的事情,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到,不知该如何反应。倒是陈翔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好了好了,将军这番话发自肺腑,你们也确实受得起,就不要再大惊小怪了。今天早点去休息,拓跋部吃了这么大的亏,定不罢休。明日必有一场血战,今夜得养足精神。”
说着,陈翔把将佐们都打发走了,只是郭志平死皮赖脸地留下来,看着陈翔,两人面面相觑。陈翔忍不住又笑了,和独孤芷打了一声招呼,也直接回到自己的帐中。
独孤芷独坐帐中,默默回想着陈翔方才的话,隐隐之中感觉有些不安。平日里,陈翔似乎并没有那么好为人师,如此细致地为这么多人一点点解释自己的想法。哪怕是真的诲人不倦,也有些太迫不及待了。
郭志平有些尴尬地跟着陈翔回到营中,嗫喏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想的是……如果不是……这样也好,可是……”含含糊糊地车轱辘话说了半天。
陈翔叹了口气,说道:“行了,你想什么,我多半猜出来了。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郭志平看着陈翔,心中腹诽。你今天的表现,可不是心里有数的样子。而且破城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还真的怕你心怀侥幸,想要火中取栗什么的。
看到郭志平这个样子,陈翔无奈地笑了笑:“你那点心思,藏都藏不住。你以为我这些天为什么一直要带着你?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特地要暴露出自己心机深沉善于诈术的一面?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耐下性子装出一副好老师的面孔来?”
郭志平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蠢!良师益友,良师益友,你可曾担心过将军口中常说的那位剑术老师?将军骨子里是最尊师重道的,你懂了吗?”
郭志平恍然大悟。
“安心了吧,放心了吧,满意了吧。”陈翔似笑非笑地问道。
郭志平连连点头。
“多将心思用在战事上,少琢磨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郭志平忙不迭地说道。
“那还不,滚!”陈翔突然拔高声线,厉声说道。
郭志平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连滚带爬,离开了营帐。
陈翔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谁。一番闹腾之后,心绪杂乱,徐徐踱步走到了帐外,抬头看向那冬日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皓月清冷自在,皎洁无暇。
离别之人,无论是身处千里万里,只要想还是望着同一轮明月,多少也是心中慰藉。
陈翔久久伫立凝视,伸手入怀想要寻找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怅然一叹,自嘲地笑了笑,低吟浅唱起来: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