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九皋城西葑门,拐上往南走的那条小道,再行上一炷香的工夫后,便可望见一片无尽竹海。
竹海四季清幽、茂密非常,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瞧不清路,逢雨季的时候,就算是最有经验的镖行也不愿自竹林间穿过,只因吃了重量的车子走上一段便会要陷进大坑烂泥中,折腾半日也赶不了几里路。
行车都如此艰难,何况是行人了。
昨夜风雨大作,竹林里湿滑泥泞非常,间杂几簇拱出地面的竹节鞭笋,坑坑洼洼的、让人走不痛快。
杜老狗脚下一个拌蒜,摔了个狗吃屎。
他扶着吱嘎作响的老腰、撑着发青的膝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顾不上叫痛,连忙向竹林深处张望着。
那顶坠着轻纱的小辇就在那翠浓深处若隐若现,晨起的光穿透竹叶交织其间,恍然间令人想起那山间精怪、狐仙娶亲的志怪传说。
小辇自林间轻巧穿过,甚至没有碰到那些旁逸斜出的竹叶,而那步辇两侧数十步远的地方竟还跟着几道影子,个个都穿着灰绿色的衣裳,林间明暗变幻的光影令他们同四周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好似青竹成了精怪。他们的脚步更轻,一阵风似的自烂泥和水坑间跃过,一边穿行一边将那小辇行过留下的足迹清除干净。
突然,一阵马蹄声在这沉默的队伍的右后方,由远而近、速度飞快。
竹林间数道灰绿色的影子瞬间变幻了阵型,那骑马之人见状连忙打了声有节奏的呼哨,这才得以靠近那顶小辇。
小辇中的人似是早已有所察觉,叫停了抬辇的两名大汉,两人转过头来,竟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显然是对孪生兄弟。
一只指甲泛着青紫色的手自纱帐间穿出,轻轻撩起纱帐一角。
那纵马疾驰而来的身影在小辇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是个猎户装扮的江湖客,耳后别着一根鸱鸮翎羽。他显然赶了不少路,气息有些不稳,但一刻不敢耽搁,迅速翻身下马、俯身行礼道。
“公子,石舫那边传来信报,狄墨没有上当,伏击计划只能暂且搁置。我们的人已分三批、自不同方向撤出九皋。”
公子琰轻轻点头,声音中听不出分毫情绪。
“知道了。”
那猎户闻言,面上反而显出几分忐忑和愧疚。
“此番李苦泉遭人暗算,机会实在难得,错失一次,那狄墨只怕会比从前更加戒备。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公子责罚。”
“机会总会有的。”公子琰停顿片刻,似乎明白对方的懊恼之处,轻声开解道,“他毕竟也曾是治军带兵之人,如今就算藏身江湖多年,有些防备与警醒早已刻进骨头里了。”
猎户情绪复杂地抬头看一眼辇上的公子,随即想起什么继续汇报道。
“甲十三击杀朱覆雪后并未直接来与公子汇合,不知是否已经生了异心。”
“且再纵容他些时日吧。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时候到了,他自然会主动来寻我的。”
小辇上的人说完这长长一段,气力便似有些不济,重重咳了几声,候在辇前的汤吴当即解下腰间水囊和药瓶递了过来。
公子琰缓缓转动头颅,蒙着白布的双眼似是在盯着那药瓶。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继续问那猎户道。
“听风堂那边可有派人前去?”
猎户与那双生子大汉对视一眼,沉声回道。
“唐掌柜已无亲人在世,公子这边又好不容易才脱身,小的心系公子,担心狄墨那边会出岔子,只怕顾不上……”
他话未说完,步辇上的人已发出一声叹息。
“唐慎言孑然一身,这是我当初选他立足九皋的原因。如今春风已去,但约定必须遵守。这是我的原则,也是川流院的原则。你可明白?”
布局良久最终错失击杀良机,对方却并未责怪。但听风堂的一点疏忽,却令那公子的声音瞬间带了几分凉意。
猎户色变,一旁的汤越见状,当即上前道。
“此事我定会亲自走上一趟,请公子放心。”
他言罢、对那猎户使个眼色,后者连忙转身上马,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比来时还要迅捷。
公子琰放下纱帐,而纱帐外,汤吴捧着药和水囊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公子已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再这样下去怎能撑得住?”
纱帐中人影晃动,半晌才传来声音。
“事情远还没有结束,服了眠花散,免不了要昏睡三五个时辰,其间出了任何事,阿吴难道要替我拿主意吗?”
他这话说得严厉,可汤吴却倔得很,虽然再没还嘴,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一旁的汤越见状,谨慎开口道。
“公子,那杀人的刀客或许还在九皋徘徊,万事需得小心才是。狄墨杀了鬼水帮的人,咱们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换乘船了,路途颠簸,公子现下服药,一会也能好受些。”
许久,那步辇上的人才叹口气,自那纱帐中伸出手来,缓缓拿过那药瓶,却并没有动那水囊。
“他们还没死,我不会先死。”
汤吴见状,脸色终于缓和些,低声道。
“公子放心,阿吴绝不会让那些人伤害您半分。”
纱帐后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因服药而变得更加沙哑。
“当初叫你和阿越来院中帮忙,并非要你们守着我这条烂命,而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使命,你们千万不要忘记了……”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疲累至极,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呼吸也变得滞缓细长。
汤越见状,知晓那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连忙示意汤吴准备启程。
就在此时,一名绿衣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停在不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
汤吴转身快步走向对方,压低嗓子问道。
“有事快说,莫要吞吞吐吐。”
“是那乞丐……那乞丐从出城后便一直跟在远处,现下仍未离开。”
“公子累了,需要休息。不过是个乞丐,你也处理不了吗?”
那绿衣人一凛,连忙点头、正要退下,步辇上的公子却突然出声。
“不要为难他,派人将他送回城中即可。”
步辇在十步远开外,纱帐中人拖着病重残躯,又隔着数层特制纱帐,在服了药的情况下仍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汤吴脸色一窘、连声道。
“公子莫要再为这些小事操心了。”
“他应当只是唐慎言的旧识。小辇脚程不快,他这才跟了一路。一会换了车马,他自然便跟不上了。”药力的作用令公子琰的神志变得有些昏沉,汤吴的话似是慢半拍才进入他耳朵中,他听不真切,只强撑着意志最后叮嘱道,“能与我等同路,都是寂寞之人。唐慎言已无亲人,不可再失去一位朋友。”
汤吴闻言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却听一阵吵嚷声从那林中传来,只见那一身破烂的乞丐踉踉跄跄冲出林子,没跑两步便被身后赶来的两名绿衣人按在地上。
乞丐拼命挣扎着,本就破烂的衣裳瞬间滚了一层泥,瞧着好不狼狈。
他整个人显然已是怕极了,可竟还能一边抖如筛糠、一边扯着嗓门高声叫嚷着。
“阁下收了十文雪菜腌豆子的钱,说好要我等上片刻,可转头却从后门离开,怕我报官还将我掳至城外。做生意怎可言而无信?在下是个读书人,可不与你计较,你且将我那铜板还回来。那是我朋友的钱,他还在城中等我一同饮酒赏月呢,现下天都亮了,我拿了他的银钱又这般失约,不知他要如何做想……”
杜老狗的大嗓门在清晨的竹林间显得格外刺耳,鸟雀惊起、扑棱棱地飞走,汤吴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强压心头怒火呵斥道。
“闭嘴。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人?再大叫大嚷,莫说铜板,就是小命你也留不住。”
杜老狗闻言又惊又怒,脏兮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连这点酱菜钱也要昧下,我看这位仁兄的福德已经见底。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汤吴再忍无可忍,腰后那柄短斧已握在手中。
“你这无赖,我家公子是看在唐先生的份上,这才冒险护你周全。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诅咒!”
地上那人半张脸都被按进泥里,嗓门却像蝈蝈一样越叫越响亮。
“你们认得老唐?既然认得,为何还要坑他的银钱?!”
眼见那乞丐又癫又傻、胡搅蛮缠,再这么纠缠下去只会惹来麻烦,一旁的汤越当即从腰间扯下钱袋丢了过去,又向那两名青衣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同时松手,杜老狗便似一根牛皮筋一样被弹了出去。他屁股朝天、脑袋着地,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那钱袋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拿起钱袋转身就跑,而是用那双沾满泥巴的手从中倒出几块铜板来,小心数出那雪菜腌豆子的钱,反复确认了几遍,又将剩下的碎银和铜板放回钱袋中,将那钱袋留在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他狠狠瞪一眼汤吴,转头便要离去,可随即一摸腰间,脚步又突然顿住,疯了一般在地上摸索起来。
他跪在地上转了几圈,又爬行着往前,终于自那泥地中捡起什么,牢牢握在手中。
汤吴瞧清对方手中东西时,脸色陡然变了,手中短斧瞬间击飞对方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出手如电、擒住了对方双手。
杜老狗吃痛,大喊一声松了手,可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倔劲来,愣是不肯低头,一边胡乱扭动着四肢、一边疯疯癫癫地念叨着。
“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