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人都人心惶惶,钟家受不住这个刺激,纷纷告辞离开。
此次陈皎带人去钟家拿人,涉及到两桩案子。
一桩是钟祥汉在柏堂狎玩妓子致死,还有一桩则是钟志民霸占良家女,令其丈夫致残。
二十多名官兵前来提人问审,那阵仗委实闹得大。
大兴村的村民多数都姓钟,他们跟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追根溯源都是同宗同族。
因着钟家祖辈曾做过县令,整个村子的多数田地都挂在钟家名下避税。现在陈皎来钟家拿人,该村的村民人手锄头镰刀前来维护。
全村老小几乎都来了,个个气势汹汹,对官兵们丝毫不惧。
因为他们心里头明白,如果钟家垮台,那大兴村将无人庇护。
面对上百人的来势汹汹,徐昭顿觉脑壳大。
众人怕出岔子,赶忙把陈皎护住。她手持逮捕令,一时也陷入了两难。
宗族的凝聚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大兴村的村民不分青红皂白纷纷唾骂。
之前官兵们刨坟发生冲突打的是王家的家丁,现在他们仍旧可以出手打百姓。
但陈皎有顾虑,害怕激起民变,淮安王给她的底线就是不能引发民变产生动乱。
一旦大兴村乱了起来,她的计划将再无机会实施下去。
官兵们被村民团团围住,不让他们去钟家逮人。
徐昭进退两难,看向陈皎道:“九娘子今日只怕没法如愿了。”
马春也害怕出岔子,紧张道:“小娘子今日且服个软,眼下这情形不宜发生冲突,他们毕竟是百姓,若事情闹大了,恐不好收场。”
把他们团团围住的村民个个蛮横,有人高声骂道:“什么女菩萨,依我看呐,就是个女魔头,连人家祖坟都敢去刨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对!王家好欺负,我们钟家可不惯着她嚣张跋扈!”
“一个娘们,哪来的胆子横行霸道,这惠州还有没有王法了?!”
“咱们惠州要完蛋了!淮安王那昏庸王,纵着娘们在底下生乱,只怕过不了多日,就得像闵州那般,官逼民反!”
“让她滚出大兴村!别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对对对!让她滚出去!滚出魏县!”
众人个个情绪激动,挥舞着手中的农具,喊打喊杀,不允官兵靠近钟家半步。
陈皎等人被围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到底低估了宗族士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上能左右官府衙门,下能煽动百姓,可见其厉害之处。
当钟志金一行人从王家匆匆回来时,见到村民围困的情形,立刻避开正面冲突,兜了个圈子从后门进宅院。
守在家中的钟家人见他们回来了,忙把外头的混乱同他们细说一番。
钟老夫人已经八十多岁了,最偏爱曾孙钟祥汉,断然容忍不了官府来人把他抓走。
她跂坐在榻上,紧紧地握住钟祥汉的手,厉声道:“不过是个妓子,死了就死了,那陈九娘闹出这番阵仗,居心叵测,就算今日把十一郎交出去,钟家也难逃厄运。”
钟志金忙道:“阿娘所言甚是,一旦我们把十一郎交出去,他必走王震荣的路,必死无疑。”
钟祥汉的母亲苏氏着急道:“可是衙门非得咬着十一郎不松口,又该如何是好?”
钟老夫人:“把他送出魏县,先到外头避避风头再说。”顿了顿,问道,“二郎你去王家,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钟志金回答道:“我们准备联名上书到州府告状,让淮安王府给陈九娘施加压力,把她召回去。”
钟老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只要钟家扛住了这阵子,就有机会保住十一郎。”
外头一番哄闹,喊打喊杀不绝于耳,院子里的家奴们全都手持棍棒戒备。
钟家虽没有王家那般荣耀,但仗着大兴村都是同宗同源,凝聚力可想而知。
有了他们的庇护,再加之老宅全是用石头修建而成,有点像客家围楼,专门用于避祸所用。
这是钟家祖辈的高瞻远瞩造就而成的,只要当地发生战乱,大兴村的村民们便可进钟家躲避灾难,短时能保住性命。
外面的陈皎等人也打量过钟家宅,只要他们把门守住,想要进去拿人还真不太容易。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钟家人发现外头清净许多,家奴出去探情形,原是衙门的人走了。
钟志金亲自出去见村民,感谢道:“多谢诸位宗亲维护钟家,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陈九娘只怕得像欺负王家那般为所欲为!”
“二郎言重了,咱们都是钟家人,断断容不了一介妇人欺负到头上。”
“是啊,陈九娘简直混账,一个能干出刨祖坟的婆娘,谁能容忍?!”
“她若下回再来,咱们非得把她打回去,叫她尝尝我们大兴村的厉害!”
“那等不讲道理的娘们,就该打一顿!一个婆娘家,不好生待在后宅,跑出来惹是生非,简直是笑话!”
众人纷纷攻击谩骂,皆拿性别说事,因为在他们眼里女人就该安分守己。
这次陈皎铩羽而归,回到衙门,吴应中过问起,她不痛快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大兴村的村民跟疯子似的,见人就咬。我怕激起民变,不敢多待,只能空手而归。”
吴应中道:“看来钟家人不好拿捏。”
陈皎柳眉一横,命人去把当地差役寻来问话。
一位姓韦的差役是当地人,对钟家的情形比较了解,同陈皎说起钟家在魏县的渊源。
居住在大兴村的村民几乎都姓钟,那钟家祖辈也是做官的,现在家道中落,后辈一代不如一代。
目前钟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得了中风,不能言语,几乎是半瘫。
他曾在隔壁州做过县令,致仕回来颐养天年,按朝廷律令,有功名的人是无需缴纳税收的,故而大兴村村民的所有田地都挂在钟老爷子的名下,无需向官府缴纳税收。
村民们得了好处,自然对钟家拥护,再加之以前魏县发生动乱时,钟家曾开了家门接纳村民避难,他们受了恩,自愿报答。
相较而言,钟家比王家棘手得多,王家再能耐,也不过是家丁,而钟家煽动的是百姓。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这群官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
他们无需缴纳税收,可以仗着富足的资源兼并田地,垄断教育,并且还能煽动百姓为我所用。上与衙门勾结作恶,下掌控百姓生事,算得上土皇帝。
陈皎有点脑壳大,她揉了揉太阳穴,一时犯起难来。
钟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委实太大,对于她来说就是毒瘤,不利于官府管理。
魏县统共才只有约六万亩耕地,光避税的田地就有近两万亩,真正在老百姓手里耕种的田地只有一半,其余全是被兼并在大户手里。
而这些不用上税的田地最后都会分摊到老百姓头上填补窟窿。当百姓没有土地耕种,当佃户没法养活家口,迟早成为流民。
闵州的起义就是前车之鉴。
惠州若要图强,士绅群体必除。
陈皎背着手来回踱步,就算她手里握了兵,也不能对钟家用强,民变是淮安王的底线。
她无比珍惜这次翻身的机会,如果失败了,以淮安王的脾性,势必把她关在后宅,不允她再生是非。
掌控命运是她毕生的追求,断然不能折在魏县。
平素外放张扬的一个人忽然变得沉寂起来,陈皎有些苦恼。
她回到官舍,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夏日不知何时偷偷到来,这阵子忙于公务,都不曾停下来静过心。
天空蔚蓝,不见一丝云彩。
陈皎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看天儿。
崔珏从外头回来,已经听徐昭说过她在钟家碰钉子的事。
见她一脸不痛快的样子,崔珏走进院子。他一袭浅灰夏衣,博衣广袖,踱着官步,端的是文士风流。
陈皎忽然发现,那狗东西长得还有点耐看。
只不过狗东西说的话一点都不好听,他故意问:“九娘子垮着一张脸,是不是碰壁了?”
陈皎翻小白眼儿,没好气道:“崔别驾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屁事。”
崔珏噎了噎,说道:“火气好大,得让马春给你备清凉下火的菊花饮。”
陈皎不想理他,不痛快进屋去了,崔珏忽然道:“今儿早上汪倪在你租的宅院捉到了一只耗子,你要不要瞧瞧?”
陈皎探头,“什么耗子?”
崔珏:“还不是你招惹来的野东西,应是薛良岳派来打听的,被汪倪捉了。”
陈皎:“你怎么不早说?”
崔珏:“你又没问。”
陈皎要去衙门看情形,谁知崔珏说道:“已经死了,去了也白跑。”
陈皎:“???”
崔珏:“汪倪下手不知轻重,被他失手弄死了。”说罢进屋,“我有些渴,讨杯水喝。”
陈皎追问道:“就这么弄死了?”
崔珏没有回答,自顾唤马春给他备茶水。
陈皎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一个劲儿发牢骚,“崔大善人,你脑瓜子这般灵光,怎么就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
崔珏忽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陈皎闭嘴。
不一会儿马春送来茶水,特地给陈皎备下泻火的菊花饮,她有点郁闷。
崔珏坐到方凳上,端起茶饮抿了一口,随即又用手扇风,说道:“若不是你这祖宗,我何必来魏县吃灰?”
陈皎看他不顺眼,见他额上有汗,把麈尾扇丢过去,“少说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