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周遭百姓的热情援助,胡三筒始终把那土陶碗握在手里,好似握紧一方珍宝。
他终于明白,兵法上为什么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少年时在课堂上学到的干巴巴文字,犹如一枚子弹正中眉心,又像一阵清风拂过,浑身凉爽安逸。
他捧着陶碗一饮而尽,自豪地接下百姓们的“热情”,旋即摆出一副激昂向上姿势,仿佛身后挂着一颗闪闪发亮的太阳。
他把陶碗递还女童,顺手往碗里放了几颗银豆子,“咱们红巾军此次前来,便是要为百姓扫除一切虫豸硕鼠的!”
其他玩家也被百姓的热忱所感染,纷纷摆手婉拒,表示自己决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最后实在扛不住百姓的热情,这才勉强收下一些必需品。
胡三筒被热情的药铺伙计“推倒”,对方仔细地给他受伤的后背、胳膊涂上草药。
就在军民一片和谐之际,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九条带着十余名玩家疾驰而来,马鞍旁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
“莱州的知府昨夜躲在茅房里,一身臭烘烘的,今早扮作百姓想趁乱逃往青州!”九条将人头掼在地上,附近的玩家与百姓赶忙凑近过来,“这老小子死前招了。登莱巡抚下令焚毁登、莱、青两府半、二十一个州县的粮仓武备,甚至故意在粮油杂货店旁堆放柴薪,想让我们只得到一座座废城。“
胡三筒听闻此言,瞳孔骤然收缩。
哪有把百姓全烧死的坚壁清野?!
五筒的尸首还在冒烟,胡三筒握紧拳头的手指节发白,“狗官要把半个山东烧成白地!”
周遭的百姓听了也愈发憎恨这些狗官。
什么朝廷,官府统统都是狗屁,所谓“叛军”才是他们的真官府!
“焚城的命令在前几日向周边传递。主力部队的兄弟也收到了紧急消息,我们现在要跟官府争分夺秒,拯救这些即将被焚的城池。
要是半个山东的粮仓、米店都被烧光,咱们的攻伐战略非得拖慢数个月,不,应该说狗官的策略已经奏效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也有收获。”胡三筒指了指周遭踊跃出力的百姓,“叛军变成官军,有时候只在旦夕之间。”
跟在九条身后的三万也说,“伪明官僚发癫,各地民心迟早归附我红巾军。
就算咱们被拖在登莱动弹不得,也能将计就计,安心经营被坚壁清野的两府半土地。
我相信文职组的种田能力,就像刘邦信任萧何在关中屯田。给文职组半年时间,他们能造出第二个辽东。”
有人指出漏洞,“维稳组的人数不够多啊——登莱两府有几百万人,统治难度是辽东的数倍。除非咱们战斗组全部弃武从文,否则统治力是不够的,只能借助降官、胥吏的效忠。”
“能不用就别用,这些人的道德素质基本是平均线以下,再好的政策落到他们手里,也能被曲解成贪腐的手段。
这也是历朝历代的改革都以失败告终的真正原因,总有人虫豸给你胡搞瞎搞。”
“可不用这批人,你也没人可用啊。地方进入乡绅自治状态,你要征收赋税,推行新政也要大打折扣。”
“先忍耐他们一时,等咱们站稳脚跟,再快速淘换降官、胥吏。”
“不急,有新玩家要加入山东战区。”
有人抬手在空中虚点,新版本0.7.15“辽东之乱”的资料片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点开游戏公告,双眼扫过一串数字在心中累加,“最近这段时间新增的玩家真不少,来了四千多新人——其中两千两百新玩家要加入红巾军,已经在路上了。”
“还真是。”另一人接茬,“一千多人加入乞活军,一千多留在主基地当文职,好家伙还有两百多人要加入坤帮……”
“辽西的佯攻计划进展如何?”
“先前交换焚城信息的时候我看了,他们正在稳扎稳打,一路恢复杜家屯,广宁卫,大凌河堡等等一系列堡垒、驿站。”
“嗯?以佯攻队伍的战斗力,直接包围锦州,逼迫明军主力出关救援也毫无压力吧?”
“因为鞑子残部仍在啊,还有喀尔喀蒙古,土尔扈特部……虽然他们不见得听从八旗号令,但是一群人相约抢劫大明的胆子还是有的。
你也不想前脚包围锦州的时候,被鞑子捅屁股,截断粮草吧?”
“嗯,有道理——我听说乞活军已经夺下大半个河南,正在向西逼近潼关。”
“乞活军这是要夺取关中!”
“听说是关中被闯军搅和了一通,正是兵力空虚的时候,这时候乞活军拿下关中,就能复刻历史上的李自成,光速夺取山西,进而直扑京师。”
“咱们也得加把劲了,到时候三路大军在京师会合,把伪明彻底葬送得了。”
“行,咱们哥们几个先把莱州的担子挑起来吧,灾后重建,统筹粮草,安抚难民……事情还多着呢。”
明军要焚烧两府半的消息随着“碳基网络”传递至主力、偏师之中。
统帅主力南下的安陆山当时就惊呆了,“大明官员的底线居然还有跌破的空间?”
“这群类人生物从来都是比烂的,连‘不好好饿死在家里,非要效仿螳螂反抗’的句子都能说出口,你觉得他们能是人?”
“我现在算是理解战狂们玩这游戏的动机了,咱们就是这群类人牲畜的天敌,生来就是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
安陆山立即宣布全军进入昼夜兼程的急行军状态,只在途中休整四次。
凡是不能抽空参加的玩家,一律留在炮队、辎重队慢慢走,顺便接收沿途的县城。
步骑队伍要在数日之内直扑青州城,务必在敌人准备尚不充分之际包围青州。
若是能一举拿下城池最好,可要是拿不下也不必强攻,深掘壕沟把青州团团围住即可。
只有把官僚深困城中,他们才不敢重施烧城的故技。
等粮草与重火器运抵城下,城中的“虫豸”便能一网打尽,到那时山东大半尽在红巾军之手,北伐京师简直不要太容易。
与此同时,偏师队伍也收到了紧急消息。
他们一路收编沿途的降卒、卫所旗军,原本的队伍扩编至两万七千。
面对如此紧急的消息,他们深知强行军数日,也只是冲到即墨一带。
既够不着明军主力,也拿不下鲁南州县,不如分散队伍深入登莱腹地,能多救一座县城是一座。
于是两万七千兵马分成十八部,化整为零快速接收县城、卫所。
若是县城光速投降,那就借用城中粮仓补给粮草,顺便建立初步统治。要是卫城负隅顽抗,那就通过“碳基通讯网”呼叫周围的友军前来攻打。
经过数日紧锣密鼓的配合,玩家们总算稳住登莱两府的秩序。
好消息是登莱两府十余个州县尽皆投降,极个别宁死不降的卫城也被逐一攻破。
焚城的行为除尽大明最后的民心,红巾军不费吹灰吃力吃下两府之地。
坏消息是“焦土策略”终究造成了损伤,距离莱州越近的州县损失越严重,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没被烧毁的县城粮仓也基本是空的,全被仓库大使与官吏吃的干干净净。
甚至有些丧心病狂的贪官,竟然要焚毁农田里的麦子,以此来扩大难民的数量,幸好红巾军阻止了这些阴谋。
不等玩家出手,盛怒的百姓便把这些狗官绑起来点了“天灯”——
把狗贼扒光衣服,用浸透清油的麻布包裹,随后倒吊在挺高的木杆上,从脚上开始点燃,犹如点燃一支缓慢燃烧的蜡烛。
无论怎么说,一座座“废墟”着实成了烫手的山芋。
除去主力部队,其他偏师只能待在县城,着手进行灾后救援。
粮草的问题成了最大困局,被烧毁的民居也急需重建。
若是把军粮分给难民,红巾军就没粮继续蚕食大明土地。
红巾军明明可以像伪明一般当甩手掌柜,或是下乡抢夺粮草。
随后任由百姓人相食,自己只要攻城略地、建立功勋、统一全国就好,回过头把这些惨死的百姓记成,“登莱大饥,百姓易子而食”就算老爷们“有心”了。
但玩家毕竟被规则与奖励约束,没法直接杀不抵抗的人,除非是当地人尽皆知的歹人、硕鼠,或是沾染过人命的恶霸才能斩杀。
那红巾军接下来该如何做?
眼下正是夏收季节,冬小麦即将大面积成熟,自然是征收粮草最便利。
玩家们向来不刮穷鬼的钱,毕竟穷鬼没油水,无缘由骚扰绿名、残害黄名也会被兄弟举报。
轻则扣除大量声望、功勋,重则直接原地封号,只留一身的武器装备被兄弟们瓜分。
……
焚城风波还没过去多久,红巾军在登莱两府诸多城池、要道张贴夏税告示的行为,顿时引起一阵舆论风暴。
夏税告示一经贴出,半个山东都在讨论隐隐变成新统治者的红巾军。
背嵬军的忠义在山东地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们脚踢鞑虏,拳打朝鲜逆党,与黑旗营并立国家柱石。
尽管背嵬军因为一场阴谋反了,甚至分出红巾军夺取了登莱之地,但百姓们并无“叛军陷地”的屈辱与危机感,甚至觉得背嵬军反的情有可原——
也许百姓不能理解大帅被杀的冤屈感,但要是一家之主辛辛苦苦干了几年的活,却被拖欠工资。
苦主去讨要工钱的时候,反被黑心老板锁在放屋里活活烧死,是谁都想抄起菜刀,把黑心老板全家送入地府。
何况在十余座县城被焚烧之际,百姓们亲眼见到背嵬军救火、放粮的勇敢无私,简直正的发邪。
这世上似乎只有军纪严明的黑旗营,传闻中在中原救苦救难的乞活军,才能与之比肩?
虽说红巾军的打扮稀奇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但他们相当一部分将官竟是出身山东的。
那一口一句乡音十足的土话,“俺是二郎神,请你来胶州喝浊酒,吃嘎啦……”使人倍感亲切,就像在外征战多年的将军荣归故里一般,迅速拉近部队与百姓的距离。
现在红巾军要对登莱征收夏税,各地的乡野舆论对此非常关注。
士林文人,贩夫走卒,地主佃农都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治理土地。
打仗是一回事,治理国家却是天壤之别。
大多数人认为红巾军很可能依照大明旧例,无非是做事更公道,废除一些苛捐杂税。
对于小民小户来说,只要照章纳粮,不会莫名其妙多出一笔“杂税”就算老天保佑了。
然而夏税告示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红巾军没有遵循旧例,而是做了几项大胆的创新。
原本一年几钱银子的“均瑶钱”,或者说变相的人头税被摊入田亩。
所有税收按照田亩的数量多寡缴纳“累进制税”。
另外过去投献、诡寄的田亩限期六十日上报给新官府登记,否则一律归名义上的田主所有。
大多数农民不怎么识字,就算能认得几个,也读不全,只能等税差大声朗读内容。
而红巾军的兵丁则在一旁来往巡逻。
但凡有什么内容遭胥吏曲解,被他们听见,他们就会大踏步过去逮走胥吏。
“摊丁入亩!”
有些学问的士子当场点出告示的核心。
若是只按照土地的多寡征税,那么黑户逃民便无需隐瞒,这就方便红巾军掌握治下人口详情,以便征发劳役,招募士卒。
还有这按照多寡征税的“累进制税法”简直是钝刀子割肉,谁的肉多,就割的越多。
投献登记,更是杀猪用牛刀。
士绅们麾下之所以田亩众多,一是凭借权势兼并得来,地方官府都得上赶着巴结,二是无数小民投献家产,以便逃开繁杂的捐税,更能躲避繁重的劳役。
哪怕在士绅麾下缴纳五成地租,只要不应对胥吏的“啃咬”,不自费服劳役,这苦日子就还能熬下去。
一旦投献的土地要永远变成士绅所有,这些投献户岂能善罢甘休,一定争先撤销投献,变回自耕农……
哼!不愧是一向痛惜泥腿子的叛兵,早年在登州驻军的时候就显现出端倪了。
叛兵这一套组合拳,无非是想削弱士绅,从士绅身上搜刮钱粮!
(本章完)